啞雷

蘇理強

才幾天功夫，雷就瘦了一大圈。雷拉著臉，狠狠地發動了身下這輛破摩托車，這破車轟轟鳴鳴的，雷覺得自己像開著列火車滿大街跑。雷來到加油站，咬著牙加了五十塊錢的油，雷騎車走在路上，時不時地摸摸上衣口袋，生怕口袋里的二百五十塊錢丟了。

雷靠路邊慢慢向前駛去，腦袋里想著這兩個月來讓他忽兒天堂，忽兒地獄的事情。雷想著，不由長嘆一口氣，突然，摩托屁股飛快地扭了幾扭，雷忙捏離合、踩剎車：“我操，怕什么來什么！”雷跳下摩托車狠狠踹了幾腳跑了氣的后胎。

雷壓壓火氣，麻利地松了車胎氣門上的螺絲，螺絲不松車胎就沒法補了。雷推著摩托車走了幾百米，才找到一家補胎店。雷停好摩托車，對著正在網上斗地主的補胎師傅說：“師傅，麻煩您給補個胎。”

師傅用一雙犀利的鷹眼瞥了眼雷，再瞧瞧窗外，說：“對不起，摩托車不補。不過，我可以給你換條新胎！只要三十塊！”

“還是麻煩您幫忙補一下吧，我謝謝您了！”雷賠著笑臉說。

“五里外橋頭上那老頭干這活！”師傅說。

雷無奈，說：“那換吧。”

俄頃，雷又慢悠悠地向前駛去。雷一想起妻的病，腦袋又大了起來。唉，那么個安靜、賢惠的人兒，說病就病了。兩個月前，妻剖腹產出一對雙胞胎女兒。雷高興，還沒來得及手舞足蹈，一雙女兒已被護士放進了嬰兒保溫箱，妻身上也插滿了管子。

雷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那幾天是怎么過的。好不容易熬到她們母女平安，盼來了出院。回家后，雷忙前躥后，一心一意要照顧好妻和一雙女兒。但無奈天不遂人愿，妻還是因為勞累過度，外加經濟壓力病了。

人常說病來如山倒，但雷不贊同這話。妻是病來如仙女呀，她躥上房頂，在只有十多厘米寬的屋脊上飛來飛去，飛來飛去。雷雖是個魁梧的漢子，但當他看到這一幕時還是當場癱倒了。

雷想對妻喊話，但他那不斷磕巴著的牙齒不讓他說。幸好雷媽急中生智，撥打了119，十幾個消防戰士左右合圍，上下包抄，好不容易才把妻毫發無傷地救下來。

妻又進了醫院，準確地說是專治精神病的醫院。雷站在醫院清冷的走廊上，淚水撲簌簌往下掉。他恨自己粗心大意，軟弱無能。這幾天，妻總說睡不著，雷也沒太在意，現在想想，雷憤恨地直打自己耳光。家里的錢在住院期間就已經用光了，雷的工作又丟了，一雙女兒又得沒日沒夜地照顧，妻又剛動過手術，身體虛，睡得著才怪呢！

所幸，醫生看過妻的病情后，淡淡地說：“沒事兒，神經衰弱而已，睡幾覺就好了。”雷的那顆心終于放在了肚子里。果然如醫生說的，妻在鎮定劑的作用下，酣暢地睡著了。在醫院待了三天，妻放不下一雙女兒，堅持要回家。醫生也不反對，說：“在家也一樣，只是藥還不能斷。”

今天，雷就是給妻買藥來了。雷到了醫院門口，按了下喇叭，電動門像烏龜一樣縮了回去。雷想騎摩托直奔門診樓，門衛攔住了，指指門房后的一片空地說：“放這兒吧。”雷沒有說話，放好摩托車，懶懶地來到門診樓。

走廊里空無一人，顯得陰森森的。雷斂了斂懶散的表情，虔誠地敲了幾下上次給妻診斷、下藥的那位老醫生的門。等了會兒，門里沒有動靜。雷又敲了幾下，背后的門卻開了。雷轉過身，笑著說：“我買藥。”雷邊說邊把處方遞給面前這位三十多歲，面容姣好的女人。

“進來吧！”女人淡淡地說。

雷見女人一開口露出滿嘴金牙，頓時覺得自己的膽子大了。女人邊抄處方邊說：“這藥報不報銷啊？”雷盯著女人小巧、圓潤的手說：“不報。”

女人熱情了許多，她抬起頭笑著說：“那我隨便寫個名字，完了你把票給我！”

雷記得上次那位老醫生沒有問他這些，他也不知道這報銷是什么意思，就說：“隨你吧。”

女人的臉上開了朵花，金牙閃了下，那兩瓣欲滴的紅唇忙遮了丑。她又看看手上的處方，說：“那這藥，是買貴的呢，還是便宜的？”

雷為難了，他記得上次那位老醫生也沒有問他這些。雷看著女人身上的白大褂說：“大夫，貴藥和便宜藥有什么不一樣呢？”

“貴的不傷身，便宜的會對人體造成很大傷害！”大夫說。

雷不太信大夫的話，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說：“要貴的！”錢和妻的身體怎能相提并論呢？多花點錢，心里平坦！

大夫抿嘴一笑，又在處方上添了幾筆。雷接過處方，來到收費處，見收費的還是那個黑瘦的小眼睛女孩，雷把處方塞進窗口。小眼睛女孩看了看處方，說：“這上面的名字是王小江還是王小紅？”

雷想了想那位大夫，看了看小眼睛女孩，猜不出她們是不是一伙的。雷不敢回去問那位大夫，也不敢說是什么名字。如果妻的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那無論他得罪了誰都沒有好果子吃。

小眼睛女孩想是見慣不怪了，她面無表情按了幾下電腦鍵盤，說：“一共是二百一十九塊七！”

雷翹翹嘴角，想風度翩翩地笑笑，但他實在笑不出來。雷掏出口袋里的錢，捏在手里看了許久，才不情愿地塞進了窗口。小眼睛女孩把錢往驗鈔機里塞了兩遍，才把票據遞了出來。

雷接過票據，想要走，他想，找零的三毛錢就不要了吧？

小眼睛女孩看看雷的表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忙把手伸進桌邊寫有“大自然茶莊”的綠色茶葉桶里拿錢，盒子小，又太深，小眼睛女孩拿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雷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忙說：“你倒一下，錢就出來了！”

小眼睛女孩朝雷暖暖地笑笑，倒出三枚硬幣，遞給了雷。雷接過硬幣，忙逃到了藥房。雷剛抓好藥，剛才那位大夫想是等不及了，她從辦公室里探出頭，看看雷手里的票據，疾走過來，從雷手里搶過票據，看了看，頓時臉色鐵青，五官模糊了。她狠狠地瞪了眼雷，氣呼呼地說：“名字怎么會打成王小江？白癡！哼！”

雷看看手里的藥，不敢說話，他只能默默祈禱，希望妻吃完手里的這些藥后，病能痊愈。雷覺得心里堵得慌，他大踏步逃出了門診樓。

雷來到摩托車前，苦著臉，右腳狠狠地蹬著了摩托，掛檔，起步，回家嘍！這時，門衛卻攔住雷的去路。門衛指指青磚院墻上用白色粉筆寫的“存車一元”幾個字，說：“一元么！”雷的腦袋大了。雷進來時就看不上這門衛，三十多歲的壯年人，跑這兒看門來了。現在雷更看不上他了，他這不是訛人么！要在平時雷也不在乎，會麻利地給他，一塊錢就不算是錢。可是今天，雷真的沒有錢了。

雷撓撓頭皮，突然想起自己的口袋里好像還有一包香煙，雷想用這包煙抵債。雷忙伸手去摸香煙，摸到了，雷也泄氣了。憑手感，雷確定煙盒里不會超過兩支煙。雷摸出香煙，看看，只有一支了，他笑嘻嘻地把這支煙敬給門衛，說：“哥哥喲，您先抽支煙！”

門衛推開雷敬的煙說：“我不抽，你快點拿錢！”

雷收回煙，裝進盒里，笑說：“哥哥喲，小弟今天實在是沒有錢了，要不我下次來時給您補上哈！”雷邊說邊掛檔要走。

門衛眼疾手快，他拔了雷的摩托車鑰匙，憤憤地說：“鬼才信你的話呢！給錢走人，不給，你就在里面過年吧！”門衛說完，從口袋里摸出支煙，燃起，深吸一口，吐出來，又用鼻孔吸進去，那煙就不見出來了。

雷無奈，摸出找來的那三枚硬幣，笑說：“哥哥喲，我身上只有這么多了！”

門衛看看雷手指上捏著的三毛錢，一張大長臉貼近雷的圓臉，吁，噴了雷一臉煙霧，然后猛地打飛了雷手上的硬幣，憤憤地罵道：“他媽的，小看人也不能這樣啊！活該家里養個精神病！”門衛說完，轉身進了門房，“啪”的一聲關了門。門衛的一雙女兒被摔門聲嚇得打了個顫，手里用橡皮蓋和一根火柴做成的陀螺也倏地滾到了床下。門衛看看一雙女兒小臉上那驚駭的表情，那顆心柔軟了下來。他忙上前一步，雙膝跪地，忍著腰部的劇痛，把頭伸進床底撿回了陀螺，說：“寶貝們，看爸爸給你們轉一個！”他說時，用力旋出親手做的陀螺。他看著一雙女兒盯著陀螺咯咯地笑了起來，嘴角也不由浮出笑來。

雷怒了。

誰他媽的愿意得精神病呀！鬼才愿意來這不是人待的地方呢！雷胸口壓抑了很久，無處發泄的火氣通通竄上了頭頂！他左右看看，見沒有趁手的家伙，直奔醫院的小花園找去了。雷找了半天，只找到多半塊磚頭。他手里掂著磚頭，想，哼，都他媽的不是好東西！都欺負老子是慫包，好，既然老子怎么做都活得不好，那你們也別想好過了！老子先拍死門衛，再拍罵他白癡的那個金牙，最后才美美收拾院長！

雷想，他這一磚下去，他們那溫熱的血，會濺得自己滿臉都是，熱血流干了，他們的身體就冰了。冰了好，誰讓他們來時不帶顆心呢？

雷背著握有磚頭的手，躡手躡腳來到門房前，他屏氣凝神，壓住心跳，輕輕推開了門，只見門衛伸直了腿，坐在用三塊木板釘成的凳子上，逗兩個五六歲大小的女孩子玩。剎那間，雷想起了自己的一雙女兒現在還沒有自己的一雙鞋大，長大成人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呀？雷覺得自己下不了手了。他問：“這是你的孩子？”

門衛轉過身，表情和藹了許多，他嘆口氣說：“不是。這是醫院里兩個女病人的孩子，可憐得很啊！沒人管，我又沒有家小，就做了他倆的爸爸！哈哈！”

“不是有福利院么？”雷說。

“她們的媽都是大街上撿來的，連哪里人都不知道，福利院能收？”門衛說完，皺著眉頭痛苦地捶了捶腰。

“你的腰怎么了？”雷說。

“腰椎間盤突出，拉了一次，沒弄好，再去，醫院就不收了。他媽的，你說我才這點年紀，怎么會得這病？”門衛說時苦苦地笑。

雷看看那兩個孩子，說：“醫院里就沒有其他人愿意收養這兩個孩子了？”

“別說了，一說，就來氣，有時真他媽的想用板磚狂拍一陣兒！”門衛頓了頓，又說：“哈哈，不過現在就算有人要收養她們，我說什么也不會給了！你們真他媽的是爸爸的心頭肉！”門衛邊說邊輕輕地捏捏兩個小人兒的鼻尖，兩個小人兒咯咯地笑了起來。

“哥，我今天真是身無分文了，要不，你找個瓶子，我摩托車里有油，給你放點？”雷說。

“要真沒有就算了。”門衛笑說。

雷覺得過不去了，他忍了幾忍，還是把口袋里的手機放在了窗臺上。雷不自信，他無法確定自己的那臺破手機能值幾個錢，但他清楚，他的那顆心大約會舒服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