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開林
超前的張競生
□ 王開林

1932年,張競生四十五歲,即永久告別大學講堂,回到廣東饒平,決定為家鄉做點功德。“要致富,先修路”,他帶領世代務農的鄉親們在山里修公路,風餐露宿,同甘共苦。當地農民老實本分,迷信觀念重,在野外遇到墳冢,不敢動土。每當這種時候,張競生就會揮舞藤杖,敲打墳頭,大聲叫道:“黃土堆中的女士先生,為了活人幸福,死人應該讓路!”大家聽他念完這句“咒語”,才硬著頭皮,提心吊膽,在張競生敲打過的地方揮鋤下鎬,他們的告白是:“死鬼你莫怪,是張博士吩咐開挖的。”冤有頭,債有主嘛,若要降下什么災禍,那些孤魂野鬼盡可去找張博士秋后算賬。
1948年,國民黨為了應對政治危局,倉促行憲。張競生擁有足夠的資格在饒平縣競選議長。他的演講詞可謂別出心裁:“今天選舉議長,各位參議員投票務必慎重。聽說有人出錢收買選票,我有點懷疑,也有點相信。唯一能證明收買選票純屬謠言的辦法,是請大家投我的票。我的窮出了名,把選票寫上我的姓名,絕對沒有被收買的嫌疑。議長要陳訴群眾疾苦,替群眾謀福利,這一點我相信自己絕對能夠做到,因此我也投自己一票,這就叫做當仁不讓。”別人賄選可沒白花錢,張競生的話說了等于白說,選舉結果出來,他名下僅有一票。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后,張競生就不再研究性學,又由于“名聲不好”,得罪了不少學界權威,各大學采取一致行動,皆不肯聘任他為教授。1953年,廣東省成立文史研究館,他是首批館員,撰寫了幾篇回憶錄,較有價值的有1959年4月撰寫的《南北議和見聞錄》,更重要的是他的三部自傳:《浮生漫談》、《十年情場》和《愛的漩渦》,先后在香港和新加坡出版。他的晚景終歸于平淡。“文革”對他的沖擊似乎不大,這位發誓要活到一百歲的老人,八十二歲時因患腦溢血猝死于故鄉的茅屋中。
張競生自謂一生有三大憾事:一是沒有娶得歐洲美婦為妻;二是沒有辦成現代化的潮州大學;三是沒有完成翻譯二三百種世界名著的宏愿。有人稱贊張競生是中國人口學和性學領域的拓荒者,這大致是不錯的。他倡導節制生育比馬寅初還要早出許多年。他高舉性解放、性自由的大旗,更是先驅中的先驅。
魯迅在《兩地書》中感嘆過:“至于張競生的偉論,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許這樣說的。但事實怕很難。……張競生的主張要實現,大約當在二十五世紀。”魯迅的調子太悲觀了些,他的預言失了準頭。張競生的許多主張(節制生育、性解放等)固然超前,但如今都已在中國落地生根,開花結果,甚至遠遠超出了他的夙愿。
很顯然,張競生身上有些凡人難以克服的弱點,以至于實踐失之毛躁,理論不夠自洽,二者無法同步合拍:他極力標榜“新女性中心論”,主張情人各得自由,互不干涉,可是他對家里那位動不動就玩出走游戲的情人褚問鵑女士(“中國的娜拉”)不夠厚道,不夠寬容。在《新文化》月刊上,他發表《恨》一文,自曝家丑,極盡譴責之能事,不僅出了惡言,還動了拳腳,被人捅到報紙上,好不難堪;他主張節制生育,自己卻是五個孩子的爹(馬寅初有七個子女,同樣主張計劃生育,兩人相映成趣)。凡此種種,大醇之中確有小疵。
到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張競生已經六十多歲,枯木逢春,老樹開花,經人介紹,與南京的一位資深美女確立戀愛關系,在張競生的提議下,兩人在石頭城與五羊城之間鴻雁往返,張競生美其名為“通信試婚制”,結果很圓滿,有情人終成眷屬。
從整體上來看,“性博士”張競生是有趣的,可愛的,甚至是了不起的,國人能忘記他半個世紀,甚至一百年,但絕對不可能將他從集體記憶中永久刪除。
(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