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粉之名

因粉之名

□ 方 希

雖然隔了好多年，我依然記得那位著名作家臉上生動的憤怒。在飯桌上，有人提到了一句流行的玩笑:“信春哥，得永生。”這句話讓一直被捧在中心端莊地接受眾人贊美的作家神色大變。她喝道:“你了解春春嗎?她的美你能欣賞嗎?你有什么資格說她?”舉座沉默，開玩笑的男人被意外的喝問打蒙了:“我不知道您是……”作家嚴肅地接口:“玉米!對，就是!”

我有一種對不相干的尷尬自動過濾記憶的功能，之后那頓飯怎么吃完的，我已經完全沒有印象了。我之前一直偏執地認為，粉絲大約是荷爾蒙分泌旺盛、自己無甚正事、精力過剩無處排泄的年輕人的專利，而作家給了我這個自以為是的答案一個強烈的反例。從她的經歷看，足夠跌宕，至少已經有了一部自傳體的電視劇，橫跨了好幾個標志性的時代；她的作品是影視圈里的搶手貨，曾經有明星以上她的戲為榮，她見過他們的榮華衰敗，見過浮華萬象，自己亦有諸多傷別苦離之痛，她自然不是一個空虛膚淺的人……

一位朋友新出了本書，被一個流行樂團的成員在微博上發了一張書影，說了兩句不咸不淡的話，這一條信息量有限的微博，在一天之內有十幾萬的轉發量，活活把朋友給嚇著了。她在朋友圈里奔走相告，詢問這位大V的背景、有媒體朋友鄙視地告知，這位是目前風頭正勁的小偶像，粉絲團力量大得警察都害怕。“那是僅次于軍隊的世界上第二大紀律部隊。”媒體朋友說。

粉絲的培育和發展，是一場磅礴而精細的動員。龐大的粉絲團被看不見的指令規整地組織起來，接機、送機、舉牌、喊口號、送花、護道……任務迅速被分解，并精確執行。偶像參加的活動中，僅是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的掛牌都能瞬間被炒到5000元以上。活動上有嘉賓對偶像的表現有所質疑，現場立刻有粉絲站起來強烈抗議。假如偶像的生日是2月25日，那么偶像那天的微博評論數將被精準地保持在22.5萬，一條不多，一條不少……

盡責的粉絲絕不只是捧人場，他會為偶像代言甚至沾邊的所有商品買單。一個偶像有多少粉絲，會帶來多少相關產品的銷售，是可以計算的。這也是為什么一出鏡就讓人出戲的偶像，會成為制片方追捧的對象的原因。而偶像客串的話劇演出，在演出前就有特別詳細的舞臺分解，畫出偶像在舞臺上的走位圖示，以確定哪些座位是可以最全面欣賞偶像表演的地方。

粉絲以一種模擬家人的身份出現，“我們家某某某”是基本句式和角色定位。這是一種虛幻的親近關系，但在不斷儀式化的強化之下，感情分外真摯。他們全面維護偶像，對他從頭到腳都了解個通透，他的每一次露面，每一個特殊動作，每一點異常，都被放大捕捉，他們用單薄但架不住海量重復的標記性詞匯堆在偶像腳下，形成規模宏大的駭人陣仗。他們除了贊美，更需要會排斥和爭吵。他們的第一對象是質疑或者嘲笑偶像的人，第二對象便是跟偶像有私怨或競爭關系的對手。他們對偶像有多愛，對膽敢說閑話的游兵散勇和對手團隊便有多狠。確實，沒有什么比一起同仇敵愾更能團結一幫互不相干的人了。

抽象的歸屬、具象的皈依、借題的抒情、母性的疼愛、偏執的袒護、運動般的熱情……這些都是讓人上癮的吧。也許我們不能以傳統社會角色解釋粉絲們的收益，甚至經濟學原理在這里也軟弱無力。除了專業經紀公司操作的職業粉絲之外，真誠的粉絲們不計現實回報，他們在為偶像服務這件事上表現出強烈的奉獻和無私。

有一天我突然覺得，粉絲們也許在做一場嚴肅的游戲，他們馴養自己的情感，挑弄豐沛的情緒，他們都是一些平庸時代的猛人，這個時代配不上他們的熱忱和能量，需要尋個地方擱下無處安放的激越。就這一點來說，他們比那些做行為藝術的人走得更遠——這是拿著貨真價實的青春生命來狂歡。不過話又說回來，沒有這種狂歡，剩下的就是無聊和痛苦吧。

就算勉強想到這些，至于開頭提到的那位作家，她的做法，對我依然是一個謎。

（摘自《讀者欣賞》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