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窗里的最后三個月
□ 齊岳峰

犯人出獄前先學坐地鐵
再有20天,張軍就可以推開久違的家門,對古稀之年的父親說一聲:“爸,我回來了。”這句話是他準備送給父親的生日禮物。
而現在,他仍需每天按時起床,按部就班地上課、勞動、就寢——作為一名服刑人員,這樣的日子,在北京某監獄里,他已經過了10來年。
兩個多月前,他從原服刑監獄轉出,開始接受出監教育,鐵窗生涯啟動倒計時。
10年來,不斷有像張軍這樣刑期將滿的京籍男性在押服刑人員,被轉送到這個名為“北京市監獄管理局男性服刑人員出監教育中心”(下簡稱出監中心)的地方,接受為期3個月的“出監教育”。
2003年,司法部頒布的“79號令”即《監獄教育改造工作規定》中稱:監獄教育改造工作貫穿于監獄工作的全過程,“監獄對即將服刑期滿的罪犯,應當集中進行出監教育,時限為3個月。”
這個時間設定,就如出監中心8分監區副分監長付勇所言:“不宜過長,也不宜過短。”
隨干警走過出監中心監區的走廊,周圍的服刑人員會條件反射般迅速靠墻而立,雙手下垂,直到干警走過后才恢復活動。
這種行為在監獄里是常態,心理學稱為“拘禁性人格”——在失去自由這段時間,服刑人員對管束形成了條件反射,這種習慣在出獄后還會保持一段時間。比如,回家后,有人仍堅持開燈睡覺,被叫到名字會迅速答“到”,很多人堅持早上6點起床,7點鐘則會想到“該打飯了”——不少服刑人員出監后為了改變這種“拘禁性人格”,耗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
如今,對于“拘禁”的緩解和調適,被前置到出監教育環節。
11年前的2004年2月,北京市監獄管理局確定,將出監中心設在北京市未成年犯管教所,一大批干警被抽調來專門從事出監教育。隨后調來的付勇記得,那時候對于怎么搞出監教育,干警們沒什么經驗和章法,“一步一步探索著來”。
2015年1月,因挪用公款入監的張軍,即將刑滿釋放,被送到了出監教育中心。
在這里,與社會隔絕多年的在押人員需要學會調整自己,與外面的世界接軌。而這也意味著監獄管理人員工作量加大,付勇負責的分監區,在“管理”的同時,加大了服務職能。
“服務職能”包括教服刑人員怎樣乘坐地鐵,怎樣辦理戶口和檔案,怎樣辦銀行卡和信用卡,怎樣使用電腦和手機。出監教育中心里有用于情景演示的模擬窗口、排號機和地鐵公交刷卡機,以及各種實況演示視頻,服刑人員可以通過模擬實訓來熟悉這些重獲自由后必需的生活內容。
服刑人員的生物鐘也被調整,張軍的感受是:“作息基本自主,只規定點名時間。”每天中午他也可以不睡覺,自己看會兒書。甚至他們還有機會看電視、電影,并且聊聊劇情。
獄方在延長室外活動時間的同時,強化了對服刑人員身心的培訓——健身教練被請進監獄,教服刑人員打太極拳,健身設施也逐步配備。服刑人員還可以利用工余和休息日時間,打球、下棋、聊天,或在警官組織下練練太極拳、跑跑步、鍛煉身體。
還會有心理咨詢課,幫助服刑人員調適心理。46歲的服刑人員陳武說,來到出監教育中心的服刑人員,因為即將出獄,興奮度高,常常睡不著覺,心理老師會讓大家互相聊天,互相祝福“開開心心”。
每個月出監中心都要接收屆臨釋放人員,幾乎每天都有服刑人員刑滿釋放。成批進、單個釋放,如此往復。
進入中心后,干警都要和服刑人員例行談話,了解服刑情況、家庭情況,盡可能幫助他們解決問題。付勇所在的分監區一度警力不夠,6個人要負責70名服刑人員,還要輪流值24小時夜班,壓力頗大。
他們發現,最后20天左右,有的服刑人員開始“浮”了。
2014年末,張軍每天都盼著到“出監隊”(服刑人員對出監中心的稱呼),計算著時間,“一個月理一次發,理滿幾次就到時候了”。
服刑者們覺得,“出監隊”管束寬松,到這里后,他們對積分考核也不在意了。
199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監獄法》昭示了“依法治監”起步。以積分考核制度為代表的服刑人員考評系統也被不斷細化,“考核—積分—獎勵—減刑”成為服刑人員必經的路徑。
付勇們不得不保持“高壓態勢”——即將出獄的人畢竟還是罪犯。
于是有服刑人員向干警反映,這里不是教育中心,是嚴管中心。
出監教育中心的辦法是,根據勞動、學習和日常表現評定A、B、C、D四個等級,并在周點餐、月采買、日常文娛活動方面對應寬嚴相濟的不同待遇。
此外,干警經常要吃住在監區,每人對接十余名服刑人員,跟蹤他們的狀態。
干警與服刑人員如何配對,也是有講究的,用出監中心副主任朱光華的話說要“有匹配性”——性格火爆的搭配性格平和的,不能兩人都是爆脾氣。
監獄特別重視心理測評,朱光華很早拿了心理咨詢師證書——北京市監獄管理局有要求,監獄干警都要盡可能拿到這個證書。
干警們還不定期組織對服刑人員的心理測評,在此基礎上通過日常了解,加上管教干部的反饋,評估其“再犯風險”。評估結果會反饋給服刑人員籍貫地的政府部門,用于后期追蹤。
心理干預不僅針對服刑人員。監獄干警也承受著極大壓力,不僅面對著可能存在高風險的服刑者,未來在生活中還有可能與曾經的管教對象相遇,這都需要不小的心理承受力。
讓外人驚訝但付勇們習以為常的是,有的服刑人員甚至不想離開監所——這里提供一切基本生活保障,而出去以后還要自己謀生。
服刑人員最關注的兩大問題是“戶籍”與“養老保險”。“馬上就是社會人了,吃、住都要自己操心。”
獄方也很在意這兩個方面,因為如果“出去吃不上飯,住不上房子,還可能再回來”。如付勇所說:“我們希望他們學一些走入社會后的謀生手段。”
很多行業對從業人員都要求無犯罪記錄,從入口處封死了服刑人員再就業的通道,而一些低端崗位,朱光華分析說:“北京人好面兒,寧可吃低保也不愿意干。”
自己創業就被提上日程,但很多人都沒有創業經驗。
中心與光華慈善機構簽訂協議,免費開設創業課程。付勇說,培訓機構定期為服刑人員講授怎么寫計劃書,怎么進行創業準備,課程結束后,服刑人員會領到一本結業證書,“出去后可以向培訓公司申請低息貸款”。
這個課程很受歡迎。在課后的小組討論中,創業討論也是最激烈的:你的公司叫什么,我的叫什么,LOGO該怎么做,面向什么群體,提供什么服務。
46歲的服刑人員陳武計劃出去以后做個小生意,比如搞餐飲——這也是大多數服刑人員的創業規劃,陳武覺得,這個行業上手會容易一些。
社會保險、民生政策、文明禮儀、陽光心態、交通安全、國防教育、毒品教育、應急救護和現代生活……出監教育中心還為服刑人員開設了20多門課程。
陳武記得,西城區來幫教的社保部門,會從“最基層的部門需要什么手續”講起,告訴他們:“釋放證要保存好!”以前很多服刑人員出去后就把釋放證扔了,但“人家會問你從哪里來”。
這些課程對他的直接影響是,“必須做個文明人,免得出去以后被人瞧不起”——在他認知里,“文明人”的標準包括不隨地吐痰、過馬路走斑馬線、看紅綠燈等。
開設十余年,出監中心已經接收了逾4000名臨近刑釋的服刑人員,出監教育階段的平均違紀率始終控制在0.5%左右。
付勇與服刑人員有個不成文的約定,離開后不說“再見”,而是說“外面見”。
這樣的告別每天都在上演。
(文中張軍、陳武為化名)
(摘自《瞭望東方周刊》第58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