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 恨 交 織
倪萍在央視主持一檔節目《等著我》,常播到很晚。催淚節目,用不著跟年輕人搶黃金時間;大爺大媽跳廣場舞回來,擦把汗就捏塊手絹,安安靜靜地陪著抹淚。
這檔節目是尋人。來自臺灣的一位老嫗,由女兒攙扶著走上了臺。母親八十多歲了,1970年她身懷女兒時,男人突然失蹤,后來聽說跑回了大陸老家。如今45歲的女兒陪著母親尋父,就想當面問問他:當年拋家出走為何那么狠心?主持人問母親,是想他還是恨他?她咬著牙說:恨!大門開啟,父親并未出現;他的侄女走出,告知叔父早已于1979年病逝。當年他也是思念老母心切而逃回,割斷了自己的骨肉與親緣。三個人哭成一團,已分不清淚水里有多少愛有多少恨。后來一行人去了墓地,老母垂淚無語,女兒向亡父哭訴著思念之苦。愛與恨交織在了一起;恨由愛生,愛卻將恨化解了。我的眼角也有些濕潤,感嘆人的情感竟如此微妙而不可解讀。
忽然想到了名著《朗讀者》。15歲的柏林少年米夏,一次在路上猩紅熱病發,熱心的中年女人漢娜救護了他,從此開始交往。在漢娜獨居的室內,少年給漢娜朗讀名作,同時享受著性的歡愉。難忘的時光終有一天戛然而止。幾年后,米夏作為實習生旁聽了對納粹戰犯的審判,卻見漢娜坐在被告席上。她為了掩蓋自己不識字的“羞恥”,認領了為納粹服務期間一樁命案的全部罪責,被判終生監禁。漢娜在獄中不斷收到書籍配以朗讀磁帶,刻苦學習逐漸脫盲,獲得減刑;但寄書人米夏始終拒絕與她見面。米夏承諾她出獄后的生活保證,卻切斷了心靈的交流與溝通。出獄前夜,她自盡了。此后,米夏陷入了深深的自責。米夏同漢娜的愛與恨交織了幾十年。年少時的快樂時光,米夏是無法忘懷的;但長大后他有了政治道德的壓力和身份的顧及,選擇了克制與退縮。他為自己曾經的女人做了許多,卻躲在了冷漠和虛偽后面。愛,蛻變為施舍。漢娜則不同,她因精神的虛榮而愚蠢,因傷害了高貴的自尊而絕望。這樣的女人值得恨,更值得愛。
男人也不盡然。早時有一部電影《列車》。在納粹押運的列車上,男人邂逅了一個異國女郎,他的妻兒隔離在另一頭的車廂里。女郎談吐優雅,氣質高貴;在令人窒息的壓抑中,隨意一點默契都讓他們會心一笑。深夜,貨車車廂一片昏暗的酣聲里,他們茍合了。在那生命隨時被剝奪的黑暗年代,這只是瞬間而逝的一波漣漪。車到終點,他被安置了工作,妻兒也安定下來。幾個月后的一天,蓋世太保領那女郎來到他的辦公室。她被識出是猶太人,無奈中說出與他相識,希求得到一條活路。她不知自己的路已經走死,卻又牽出了他。憲兵告訴男人:若與她不識便罷,若相識便一起帶走。那男人盯著女人看了幾秒。其實就是萍水相逢,其實就是在暗夜里相互安慰了身體一回。也許那還不算是愛,但畢竟有過。那男人還是從容地起身,戴上帽子跟他們走了,一去不再復返。他望著她的眼睛,怎能說出:“我不認識你?!睈垡埠?,恨也罷,他都認了。
回到《等著我》。有個男人生活窮苦,偏偏兒子智殘,生活不能自理而成了累贅。當父親的糾結與煎熬了很久,終下決心把殘兒“甩掉”。帶他到了遙遠的村鎮,喂了一頓飽飯后,看他傻乎乎的背影走遠,父親溜走了,頭也不敢回。潛臺詞是殘酷的:讓他自生自滅吧。多年后父親“良心發現”,來到尋親現場,痛哭流涕。倪萍領著大家流淚,我的心卻變硬,脊背陣陣發冷:這不是父親,他沒有資格來這里賺取我們的眼淚。他無權通過“懺悔”減輕心里的重負;為了那生死不明的孩子,他必須終生贖罪。
誰沒愛過?誰沒恨過?有多少人因走投無路而對生活絕望?但有些事,一輩子一回都不能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