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第二大陸

當一位法國商人于1969年前往深圳時，在這個飄揚著紅旗、標語和毛畫像的小漁村，他只發現了一組紅綠燈。出于意識形態原因，其信號表示的意義是逆轉的：綠燈停，紅燈——代表進步的顏色——行。

十年后，深圳成為了中國的第一個經濟特區、統制型資本主義的實驗飛地。如今，它已經成為了擁有1200萬人口和無比現代化天際線的超級都市。它為研究今日中國在非洲的探險提供了線索。與其說中國進入非洲是嘗試建立“新帝國”，不如說是想將整個非洲大陸當作一個龐大的經濟特區，進行更加雄心勃勃的全球擴張實驗。

情定非洲

1980年代，深圳成為了鄧小平改革開放政策的試驗場，該模式取得了顯而易見的成功，就立刻被復制到了其他地方。但到了1980年代末，中國領導人開始認識到，資本主義的群島將永遠無法產生足夠的財富和就業機會，讓超過十億中國人擺脫貧困。在國家資本主義成為全中國的標準之后，黨開始在海外尋找一塊能夠滿足自己需要的飛地。他們需要的是一塊能夠為中國的工業化提供豐富原材料的源地，一塊龐大的大規模生產品的消費市場，一塊廣袤的外遷移民的居住空間，以及一大片能夠用于耕作的土地——占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中國擁有的耕地不到世界耕地總面積的10%，還面臨著嚴重的糧食安全問題。

非洲是理所當然的目的地。這片大陸的十億居民大多是年輕人——到2050年將達到二十億——并擁有地球上60%的未開墾土地，其礦藏則占全球總量的三分之一。冷戰的結束讓北京能夠以低廉的成本進入非洲。在1990年代初蘇聯解體和兩極政治終結后，西方撤出了非洲大陸。華盛頓、倫敦和巴黎轉向了波斯灣和東歐這些充滿了更具誘惑力機會的地方。當1996年北京提出“走出去”這一新口號時，他們幾乎毫無察覺。當時幾乎沒有人意識到非洲是目的地。然而，中國的省級領導立刻明白了，在非洲的成功已經成為了步入北京高層的必要條件。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國家，地方上雄心勃勃的干部們都樂意爭奪非洲和晉升的機會。

對于撒哈拉以南非洲而言，1996年當時中國的最高領導人江澤民對非洲六國進行的國事訪問發出了啟動信號，他在訪問中提出要創建中非合作論壇。此后一共舉行了五次中非合作論壇峰會，北京已經承諾向中非發展基金投入100億美元低息貸款。與此同時，憑借著在國內效果驚人的設備，中國開始忙碌地在整個非洲建設各種基礎設施——道路、醫院、體育場館、會展中心，其規模之大、成本之低廉都是西方的捐助者和承包商無法匹敵的。冗長的官僚程序被繞開了，還未進行“可行性研究”工程就已經迅速上馬。一方面這可能對環境造成破壞，但另一方面又避免了遭到富有的國際咨詢公司的綁架和阻礙。

內陸國家乍得獲得了一座煉油廠，世界銀行曾評判這一工程“無利可圖”。沖突之后的莫桑比克獲得了一座價值6000萬美元的足球場。剛果共和國（前法國殖民地，兩個剛果中較小的一個）在創紀錄的時間內獲得了一條從布拉柴維爾到黑角的新國道，“此前我們等西方伙伴們動手等了十年”，總統恩格索抱怨道。在馬里，120萬公頃的灌溉計劃——很久之前法國殖民者就定下了這個目標——看起來不再是海市蜃樓。2011年，加納獲得了30億美元貸款，這只是總價值為130億美元的貸款包裹的一部分，這一貸款額超過了世界銀行國際金融公司當年向撒哈拉以南非洲所有國家付款的總額（22億美元）。不過，中國在屢屢以低報價戰勝競爭者的同時，有時也會制定過高的定價并吃回扣。

中國的國有銀行提供了大量的特惠貸款，并在必要的時候簽訂了長期的易貨協議，用公共工程交換石油等原材料（如今，非洲滿足了中國多達三分之一的石油需求）。自2000年以來，例行的中非首腦峰會，加上穿插其間的高層互訪，也在政治層面上極大地推動了中非關系。與此同時，由35所孔子學院構成的網絡——與英國文化協會、法蘭西學院和歌德學院不同，孔子學院設立在現有的大學和中學內部，這引發了人們對于學術自由受損的擔憂——增強了中國在非洲的軟實力。自從非洲獨立運動以來，唯一執行了類似政策的西方大國是從1960年至1990年代初“光榮三十年”間的法國。但對于這塊人口從1960年的不足三億飆升到如今12億的大洲而言，今天的法國不再是一個嚴肅的求愛者了。

愛恨交織

自1990年代中期以來，“法屬非洲”（Fran?afrique）逐漸土崩瓦解，而“中屬非洲”（Chinafrique）的各個成分逐步就位。二十五年前，中國是非洲的第83大貿易伙伴；今天，中國已經成為了非洲最大的貿易伙伴。同一時期，兩百萬中國人來到了撒哈拉以南非洲。然而，非洲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中屬非洲”復制了過去法國與非洲的共生關系中精英之間的共謀、不平等交換和腐敗，不同之處只在于規模更大了；與此同時，中非之間的這種安排不帶有殖民主義的回響和文明教化的使命。

對于新來到非洲的中國人，尚未進行太多的研究。即使是對他們總人數的估計甚至也都只是象征性的，而不是精確的統計值。吸引這些移民的因素、他們的教育背景、他們選擇非洲國家的標準、他們是否滿足簽證和居住的要求，以及他們的職業生涯路徑依然是模糊不清的。但也有少數標志突顯了出來：對個人或是小企業而言，中國政府的激勵幾乎是聞所未聞的；國家并沒有為其公民進軍非洲的冒險提供官方敘事；往返于中國和非洲之間的機票費用不會獲得補貼；占據主導地位的是以家族為基礎的移民鏈條，廣東、湖南、四川、福建等省是拓荒者的主要來源。美國的移民政策研究院將居住在后種族隔離時代南非的中國人區分為兩組：第一組具有專業技能、商業或政治關系、海外經驗，甚至還擁有一些資本，他們在世紀之交前就來到了南非；隨后到來的是第二波資質較差的移民，他們主要來自福建或是那些通常不被認為是人口輸出地的省份。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前往或是非法居留在那里，如今在南非的中國人總數可能已經超過了50萬。

在非洲大陸上，反華情緒也在不斷醞釀之中。例如在贊比亞的科盧姆煤礦，2010年10月發生了一次槍擊事件，13名當地工人受傷，其中兩人傷勢嚴重；2012年8月發生了另一起沖突，1200名贊比亞人（他們并非全是礦工）沖入室內，殺死了一名中國上級，打傷另外兩人。然而，調查統計的結果與這些事例反映的情緒并不一致。2010年，在非洲二十個國家進行的一項研究表明，“表示青睞的觀點與表示批評的判斷比例為二比一，甚至更多；幾乎在進行調查的每個國家都是如此”。2013年皮尤進行的一次調查證實了這一相當正面的評價（在肯尼亞是78%，在塞內加爾是77%，在尼日利亞是76%）。然而，2014年2月由南非倫理研究院進行的一項民意調查得出了更具批評意味的結論：負面觀點占43%，正面觀點占35%，但該調查的樣本過于集中在中國勢力最為龐大的國家，因此也許無法代表整個大洲的態度。

盡管如此，在贊比亞發生的事情仍可能是一個不祥之兆。自從贊比亞于2008年設立了非洲首個中國投資免稅區后，中國國企和私企共向該國傾注了25億至30億美元資金。他們投身的不僅僅是銅礦帶，而是“幾乎任何一個誘人的經濟部門，甚至包括那些卑微的禽類小販，他們臉貼著臉地在非洲風格的市場里和當地人競爭”。這種無孔不入的構造使得贊比亞成為了反華情緒的溫床。正如調查所表明的，中國向非洲國家的出口越多，對當地經濟的滲透程度越深，當地人就越傾向于認為中國是負面的、破壞性的。此外，越是在意人權和善治的非洲人，越會對北京持批判的態度。

漫漫自由路

津巴布韋總統穆加貝曾將“非洲的中國時刻”作為自己持有后殖民時代輕蔑態度的借口。他在2005年曾表示：“我們轉向了東方，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背向西方，那里太陽正在落山。”但除了政府之外，非洲人在評價中國時往往更愿意從現實而非熱情出發——有意思的是，中國移民對待非洲的態度幾乎與此完全相同。總體而言，非洲人歡迎中國作為替代西方的一個選項，但他們抱怨的是，這二者只是一丘之貉，而且本國政府在強權的夾縫中間往往無能為力。塞拉利昂一家環保NGO的主席約瑟夫·拉哈爾抱怨道：“我們能力不夠。政府在政策制定方面如此無能，在談判中如此無能，在監督方面如此無能，在執行方面如此無能。它基本上在一切方面都非常無能。”

中國在非洲與日俱增的影響力引發的最有意思的問題，恐怕是非洲人的身份問題。當面對白人時，非洲人很難不回想起殖民主義的過去，以及自己如今仍然在承受的關于發展、人權、民主和公眾衛生的諸多問題。相比之下，當非洲人遇到中國人時，無論對方的個人品德是高尚還是敗壞，他們面對的都是一個榜樣：他們曾經貧窮，但如今已經可以與西方大國平起平坐了。換句話說，他們看到的是自己光明的未來。然而，只要中國人仍大批移民到非洲，取代當地的低技術工作，只要他們還在耕種非洲的土地，只要他們還在金沙薩售賣當地小吃，或是在達喀爾出售小裝飾品，或是在達累斯薩拉姆街頭出售香煙，這一光明的未來就將是遙不可及的。如果非洲真的想追隨中國的腳步，它需要擁有自己的深圳，并且必須親手建立它。

本欄目責任編輯： 李巖（liyan_juergen@aliyu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