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創世記

張威，男，1981年生，北京人。1998年，于河北大學政法系本科畢業后進入中央電視臺從事央視國際網站的工作，度過了黯淡無光的兩年，并且——“工資極低”。

2000年，張威跳槽到一家IT公司，用他自己的話形容當時的感覺那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啊：工作才兩年，不到20歲，一個月都能拿到4000元工資了。

可惜好景不長，三年之后，IT行業的泡沫接連破滅，張威應勢被裁員，在工作五年后成為待業青年。

待業青年，這還是個屬于本世紀初的叫法，如果按此時的標簽語言體系，或許該是“24K純屌絲”。他后來還開餐館、搞零售、賣汽車裝飾，全部失敗。

故事正是在此時發生轉折，2004年2月，剛過完23歲生日不久的張威，推開了通往奇異世界的大門。

在那個奇異世界里，張威是造物主，是神。如果說每個人都是自己精神世界的造物主和神的話，張威顯然已經超越了“每個人”，因為他的“創造”贏來的是貨真價實的“硬通貨”。

上帝創世用了七天，張威創世用了七年。

2012年，剛邁入而立的張威以5年3300萬元的收入，登頂“中國XXXX富豪榜”首富寶座，并在次年蟬聯；2014年，張威入選2014福布斯中國名人榜，成為榜單上唯一的一名XXXX作家。

沒錯，這個神秘而勵志的XXXX是網絡文學，這個神秘而勵志的張威筆名唐家三少。

如西方諺語所說：You are what you read——你所閱讀的，最終成了你。于是每個時代都會有里程碑式的人物和作品出現，他們是站在浪潮中的燈塔，吸引追尋光亮和方向的每條船、每只魚。

《平凡的世界》拿到2015年依然熱播，與它曾帶來的炸彈式閱讀一模一樣，因為它曾代表著70、80年代生人的精神歸屬，不論城里人鄉下人，每個奮斗的人，何嘗不是在與自己的生而未有作斗爭。

到了90、00后，最受歡迎的故事仍然是屌絲逆襲，正如張威曾經的失意故事被一提再提，是因為如今的他有屬于自己的唐門呼風喚雨，歸根究底，唐家三少的故事與孫少平的故事沒什么不同，每個時代的大眾痛點都是與生而未有作斗爭，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正如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在微博所寫：要理解中國翻天覆地的發展，網絡文學是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考察樣本。這里有龐大的用戶，洶涌的生命，表達的渴望，喧嘩與騷動，想象與操控，自由與市場，草根與自組織，主流與邊緣，魚龍混雜，玉石俱存，大浪淘沙。推動中國發展的根本性動力，與推動網絡文學的一樣，都是被松綁了的民間激活的自由能量。

在觸碰這個選題的過程里，我們遇到很多的傲慢與偏見，也遇到過很多的感性與理性：有某嚴肅文學雜志的主編一貫樂于指教觀點，但對于網絡文學，卻并不想“碰”；也有第一大原創類文學網站的負責人談起自己心屬的網文作品時如數家珍；有人表示“網文？從來不看”，也有人說近三年內的最熱賣影視作品《失戀三十三天》《致青春》《何以笙簫默》都從網文而來——“只要你還食人間煙火，根本逃不開。”

這其中沒有對錯，只有選擇。就像黃金時代之所以成為黃金時代的奧義一樣：一切都是自由的。

用官方的語氣說，實現“全民寫作、全民閱讀”、打破精英書寫模式、成為中國影視、游戲、動漫、玩具產業的“母體”，這是網絡文學已經“創世”完成的前六天。

從“24K純屌絲”不斷闖關升級開外掛終成“唐門之神”的故事看，在網絡語境中，寫作者的身份被抹平，發表作品的門檻被拆卸，無邊無際的虛擬空間向每一個人開放——寫或不寫、發不發表、寫什么、何時發，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不是福布斯榜上的名字、富豪榜上的收入數字、唐門遍天下的榮耀，這才是所羅門王真正的寶藏。

用多巴胺戰勝等級

作為中國乃至全球第一大的原創文學網站，起點中文網的總編輯廖俊華更像一個生物學家或者心理學家，他將起點的生產原則歸納為“多巴胺”原則，這個多巴胺原則來源于人類大腦的“獎賞機制”，簡單來說，就是讀者哪方面“欲求不滿”，就提供哪方面對應的白日夢。

于是，在《慶余年》《回到明朝當王爺》《極品家丁》等穿越文翹楚中，當代人穿越回到過去的時空，不僅能夠因為知識領先和知曉趨勢能迅速獲得人生成功，更爽的是還能憑一己之力改變歷史進程，這簡直是日常生活中難以達到的快感模式。

宮斗則是女性白日夢的集大成者，《甄嬛傳》《步步驚心》脫穎而出，一秒代入主人公體驗宮廷場景so easy，不只有你儂我儂的情情愛愛，還有參與權力斗爭和獲取榮華富貴的獨屬快感，“霸道皇上不愛江山只愛我”的網文比“霸道歐巴不愛財團只愛我”的韓劇不知高出多少個“霸道總裁不愛上班只愛SM我”的《五十度灰》。

而在玄幻修仙文中，主人公通過通過重重修煉步步提升，得到強大的肉體和靈魂，在修煉——戰斗——升級——成神（或絕世高手）的過程中讀者始終與之攜行，一起改變自己和創造世界，也是難得的生命快感。

因此，有人講網絡小說的審美特征可以概括為“爽”機制。

在文學研究者康橋看來，網絡文學中的某些類型正走在文學“返祖”道路上，它們的創作直逼文學源頭的神話傳說和英雄史詩，所不同的是它們的作者并非像文學的祖先們那樣，以懵懂的眼光認知世界，而是懷揣現代科技重新審視人的存在。

廖俊華則將這些不同類型的網文都歸納為“等級文”，現代的小職員到CEO、古代的科員到部級官員、玄幻小說的小人物到超級老怪、官場小說的九品芝麻官到一品大員甚至皇帝等等，莫不都是“等級文”的變種化身。等級文中的最大優點就是通過等級制度，明確標注了主角向自己目標邁進的程度。而代入主角體驗的讀者，就能通過文化產品的虛擬體驗，完成目標，刺激大腦的“獎賞機制”，刺激多巴胺分泌，進而產生愉悅體驗。

究其根本原因，草根大眾的焦慮基本上源于各種資源分配的天然不均衡，虛擬文化體驗是最好的消弭。作為有深厚封建傳統的國度，“等級”往往意味著特權，意味著帶來不對稱的資源，因為對“等級”的向往，在文化產品中得到滿足，是草根大眾的重要心理訴求。

都來“褻圣”

參加過多次網絡文學方面會議的黃平這樣描述現場：往往一邊坐著文學批評界的各位優秀批評家，另一邊坐著幾位著名的網絡作家。批評家這邊的桌簽“高大上”：北京大學XX教授、復旦大學XX教授……而另一邊的網絡文學作家面前的桌簽，真是五花八門，XX土豆，XX西紅柿……眼睛一花，很容易以為這是農業農村工作會議，但這里的“土豆”和“西紅柿”不再是瓜果蔬菜，而是網絡文學界的大神，他們每個名字背后，都是數以百萬計的青年讀者。

是的，與前度文人總要取個文縐縐的筆名不同，唐家三少也曾在參加《天天向上》的錄制時透露自己的命名來源：“我愛喝豆漿，要加三勺糖，糖加三勺，由此而來。”不論玩笑與否，網絡敘事從給自己命名就開始摒棄一本正經的面孔是真的。

沒有前后輩之分，不需要恪守現有的寫作規范，不必對主流價值觀和知識分子頂禮膜拜，甚至不需要遵守溫良恭儉讓的傳統道德，網絡文學對一切宏大、神圣、主流的書寫傳統進行解構，一切皆從“我”出發。

王朔曾以一種民間機智反抗知識分子體系，王小波也曾以自我的快感反抗文革時代的壓迫，網絡文學打破的則是精英書寫的模式。在網絡這個僅剩的能容納最多聲音的出口，如浪潮般的個體體驗席卷而來，感性的乃至粗俗的個體體驗都能到宣泄的出口。黃永玉在一篇文章中寫道：講到俗文化，不免就想到俗文化哺育下那幾千年、無數億老祖宗得以快樂、得以存活的千萬條道理。是以，“低化”與“俗化”來呈現的也未必不是世界的“本來面目”。

伊恩·瓦特曾指出，小說在18世紀也被認為是一種降低格調的寫作方式，書商取代了過去庇護作家的貴族，古典的文學標準搖搖欲墜。笛福在成為享譽世界的小說家之前曾備受詆毀，不過，隨著以個人主義為重要價值標準的現代世界的到來，小說越來越受到歡迎，逐漸取代史詩和戲劇，成為最重要的文學形式。

總有人追問，近現代以來，中國文化真正走出去的到底有什么？

一位香港影評人的判斷是，未來中國電影的強大一定是建立在網絡文學繁榮的基礎上，只是現在的網絡文學還不夠好。

無論會否實現，不可否認的是：網絡文學，仍創世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