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喬治·奧威爾
溫斯頓夢到了他的母親。
他想,母親失蹤時,他肯定有十歲或十一歲了。她身材高大,姿態優美,宛如雕像,說話很少,動作緩慢,一頭漂亮的金發。對父親,他的記憶更為模糊,只記得他又黑又瘦,總穿著整潔的深顏色衣服,戴著眼鏡。顯然,他們兩人一定是在五十年代最早幾次大清洗中的某一次被吞噬的。
夢中此時,他的母親正坐在他下面很深的某個地方,懷里抱著他的妹妹。他對他的妹妹根本沒有多少印象,只記得她是個長得很小、身體虛弱的小孩,總是不出聲,長著一雙警覺的大眼睛。她們兩人都抬頭看著他,她們是在地下的某個地方,例如井底或者很深的墓穴里——然而是那種雖然已經在他下面很深,卻仍在往下墜落的地方。她們在一艘正在下沉的船上的大廳里面,在透過顏色逐漸變深的水看著他。大廳里仍有空氣,她們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她們,但她們仍一直往下沉,往綠色的深處沉去。再過一會兒,綠色的水定會讓她們永遠消失。他在有光有空氣的地方,她們正被死亡吞噬,而她們之所以在那里,是因為他在上面。他明白這一點,她們也明白,他也能從她們的臉上看出她們明白這一點。無論臉上還是心里,她們都毫無責備之意,只是明白她們必須死,以使他可以繼續活下去,這也是事情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的。
他不記得發生了什么事,然而他在夢中明白,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母親和妹妹的生命是為了他而犧牲的。有這樣一種夢,在保留典型夢境的同時,人的思維活動仍繼續進行。夢里會意識到一些事實及想法,醒后覺得那些事實及想法似乎依然新穎而且珍貴,這個夢就是這樣。這時,溫斯頓突然想到,他母親在差不多三十年前的死是悲劇,令人悲痛,如今已屬不可能。他意識到悲劇只屬于遙遠的舊時代,在那個時代,仍然存在隱私權、愛和友誼,家庭成員互相扶持,不需要知道為什么。想起母親令他心如刀絞,因為她至死都愛他,而他當時年齡太小,太自私,不懂得以愛回報愛,而且不知何故——他不記得為什么——她將自己犧牲于一個忠誠的概念,那種忠誠屬于個人,不可改變。他認識到這類事情不可能發生在今天。今天有恐懼、仇恨和痛苦,但情感失去了高尚性,不再有深沉或者復雜的悲哀。所有這些,他好像都從他母親和妹妹那睜大的眼睛里看出來了,那兩雙眼睛在透過綠色的水看著他,在幾百英尋以下,還在往下沉。
喬治·奧威爾(1903—1950),英國作家、記者、社會評論家。出生于印度,受教于英國伊頓公學,在緬甸當過警察,參加過西班牙內戰。一生短暫,顛沛流離,但始終以深邃的洞察力和犀利的文筆記錄著他所生活的時代,并作出了超越時代的預言,被譽為“一代人的冷峻良心”。其代表作為《一九八四》和《動物莊園》。
《一九八四》出版于1949年,與英國作家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俄國作家扎米亞京的《我們》并稱反烏托邦的三部代表作。在這部小說里,奧威爾刻畫了一個令人感到窒息和恐怖的,以追逐權力為最終目標的假想的極權主義社會。《一九八四》耗盡了奧威爾的全部精力,它出版后不久,1950年1月,年僅47歲的奧威爾便因肺病去世。
翻譯界名人。1973年出生,畢業于鄭州大學外文系,1999年開始業余從事文學翻譯,主要譯作有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動物農場》《巴黎倫敦落魄記》,伍迪·艾倫的《門薩的娼妓》,奈保爾的《作家看人》,理查德·耶茨的《戀愛中的騙子》,以及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等30多部。他的譯文保持著非常高的水準和質量,廣受文學青年青睞。2014年8月28日,孫仲旭因抑郁癥在廣州辭世。人們點起蠟燭曬書,把他當作這個時代的一個文藝符號。理查德·耶茨對孫仲旭的離世痛惜不已:“看不懂原著的寫作者總是有雙份老師的:作家和譯者。”而網上鋪天蓋地的懷念文章,一半是痛罵稿酬制度,認為低稿酬是殺害孫仲旭、迫使他患病的罪魁禍首;另一半則提醒人們關注抑郁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