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在我手上流逝的那些生命

若干年前，有一個小孩慢慢長大，她有一個看似不壞實際上卻很糟糕的特點——好奇心強，愛心泛濫。當布娃娃滿足不了她的陪伴感時，她就將“黑手”伸向了小動物們。

而不幸的，這個小孩就是我。

第一條死在我手中的生命絕對是可以用“流逝”來形容的，因為它是從下水道“走”的，“走”的時候早已沒有了生命跡象。它是一條魚，金魚，長得有多嫵媚我已完全沒了印象。據知情人士透露，那時我唯一的嗜好便是將它拿在手中，像是上流名士把玩難得一見的古董一樣，其結果當然是來也匆匆去也沖沖。

我幼時酷愛買金魚，于是那條金魚死了之后，還有很多殞命的金魚，一部分死因相同，一部分死于不甘于小玻璃杯的束縛想要躍進龍門，剩下的死于吃得太多。后來，我的寵物時代跨入了兩棲。

小蝌蚪是我在清明節發現的。現在想想，它們來自于清明，命運能好到哪去呢？童年的我愛極了清明這個節日，因為這時我們要回鄉下老家去，我總能看見小池塘里由蝌蚪群綴起來的黑緞，閃著光澤，吸引著我的眼球。我是那么喜歡它們，總會撈一些帶回城市，塑料瓶放進水中時，黑緞子無聲而劇烈地撕開，伴隨著我興奮的尖叫，它們驚恐地四散逃命。在塑料瓶里，你可以清晰地看見它們透著生命的黑眼睛，嘴一翕一張。它們大約有三分之一要在從農村走向城市的旅途中死掉，還剩三分之一在城市的大魚缸里一個個慢慢地死去，剩下的會在城市的自來水中逐漸變態，先是長出了后腿，然后冒出了前腿，最后褪掉了尾巴。這屬于大自然的神奇是多么令我驚奇和不解啊！可讓我更不解的還有它們褪去了尾巴后，卻沒有變成綠油油的青蛙，居然成了黑乎乎的顏色。盡管如此，你還是會被它的玲瓏打動——指甲蓋大小，纖細的小腿，針尖大的眼珠，還不會鳴叫，只是不停地在水里劃動，從一邊到另一邊。后來我才明白，那是一種筋疲力盡的活命之爭，它多希望玻璃壁不再那么高那么滑，能讓它躍出一塊濕地，不用在一片汪洋中無止境地飄蕩。終于也有個別跳出來的，只可惜沒有綠草，沒有淤泥，沒有小蟲，只有七月的驕陽炙烤著瓶外陌生的世界，終于將它永遠固定在了跳出的水泥板上，成了一個干癟單薄死寂的空殼。

這樣的生死經歷大約又經過了很多個清明，直到有一天，一只小鴨子出現在我的視線中，于是我的寵物時代又達到了一個新的檔次。

它是一個黃絨絨、肥嘟嘟、滾來滾去圓球一樣的小東西，這個小東西不依托于水而存在，終于可以和我一樣在穩實的大地上盡情奔跑和撒歡了。盡管它小，但活動的范圍卻很大，所以有一天它突出重圍，掉進糞坑也是命中注定的。好在它是一只鴨子，所以沒有立刻死去，盡管它身處的環境惡劣到“慘無鴨道”，它還是勉強浮在“水”上，至于水占了多大比例，我不敢考證。它就在那條深深的下水道中孤苦地呼喚著同伴和上帝，好在那時我能記事了，所以現在可以完整地描繪事實：我循著聲音飛奔到事故現場，看到它的樣子，如同五雷轟頂一般。我只能趴在一邊安慰它，并呼喚大人的幫助。于是能找到的工具全來了，火鉗、繩子、攪屎棍、漏勺、筷子，甚至119，當我們最終把它營救上來的時候，它已經濕透了，凍得瑟瑟發抖。我們給它洗了個澡，放回了它溫暖的小窩。第二天早晨，它仍舊呆在窩里沒有出來遛彎，下午也沒有，第三天仍舊沒有，它再也不能出來了。它一動不動地僵在窩里，死了。我不知道它是受驚過度還是高燒不退，總之它也丟了性命。

我依然清晰地記得和它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它擠在一群同伴中，黃嫩嫩的絨毛全炸著，雄赳赳地挺著，小小的翅膀極不協調地藏在身體兩側，扁扁的嘴巴還沒完全褪去蛋殼中的肉粉色，一雙黑眼睛，滿懷希望地打量著這個世界的一切。第一眼，我就愛上了它。當我把它從同伴中抓起來的時候，它哼了幾聲，但很快就停了，歪著腦袋，看著我，收斂了希望，露出的居然是無限的憂傷。所以它死的時候，我沒有再看它的眼睛。我多希望它的死亡不要那么漫長，不用讓恐懼一點點地占據它曾經晶亮的黑眼珠。只是那時的我不知道這些，只知道哭。后來，之所以我收了眼淚，是因為我的眼前有了一個更可愛的可供我嬉戲的生命。

她是唯一在這殘忍中拼命活下來的。而其他小伙伴們，我都不知它們是“他”還是“她”，所以只能用“它”來代替。她艱難地從一只毛茸茸的拳頭大小的小東西，長到羽翼豐滿，甚至敢于和院子里的小犬一較高下。看見她的人總是說，真沒見過這么兇狠的母雞。每日，她都要在她能夠霸占的范圍里大搖大擺地踱步，這里扒扒，那里撓撓，不管找不找得到吃的，總是不忘悠閑地唱著歌。她當然不知道過往在我手上已死去的那些生命，所以她很喜歡跟在我后面跑，更簡單的原因是，我手里總有她愛吃的青菜葉。這樣的一條生命可以說是堅強的，在她的未來中似乎看不到一點病痛。可是，就算這樣，她還是死了。原因非常簡單——小區里禁止喂雞，影響公共衛生。比起其他的生命，她死得貌似更有價值，因為她成了一大鍋熱騰騰、香噴噴的雞湯，端上了我們的餐桌。整整一大盆，冒著呼呼的熱氣，飄出濃郁的肉香，奶白的湯上泛著一層厚厚的黃油，反射出湯中一塊塊緊實的被肢解了的肉，腦袋光禿禿的了，眼睛緊緊地閉著，沒有了平時的霸氣。她就這樣死了，她的名字叫“黃丫頭”。

我的回憶只能到鳥類打住了，這些為了我的生活付出生命代價的它們注定只能是我生命中默默咀嚼的傷痛，成為我記憶里一個個不可分享的秘密。我一次又一次對著虛空感謝它們的到來，卻不知道它們是不是在天堂里仇恨我的出現。我一點點將它們拋在記憶的深淵中，它們卻在微小的不經意間搶占了我的思維。我不知道為什么它們一直陰魂不散地縈繞著我。我更不知道我到底是經歷了多少這樣的死亡，才學會了一些最簡單的道理。

愛，原來也能帶來傷害，除非你學會愛的方法、愛的技能，承擔愛的責任和愛的痛苦。我不止一次看見人們以愛的名義，將原本生氣勃勃的生命吮吸成干枯的空殼；我更看見無數人急迫堅定地說著愛的自白，卻在無影無蹤中吞噬著愛的對象。愛真的是一件自私的事，除非你學會尊重另一個生命，尊重這個生命的全部價值和全部意義，尊重這個生命的需要和自由：除非你學會為另一個生命承擔活著的重擔，飽嘗活著的滋味，消化活著的艱難，否則就別那么著急地告訴他你那單薄蒼白的愛。

（責編 陳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