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調”的成熟在北宋中后期。宋初詩人王禹偁雖并非“宋調”的代表詩人,但其詩作中以出現的濃郁人文旨趣和“以物為人”的手法,以及他面對人生的打擊所表現出來的“自適”與“自持”的理智化傾向都對后來的宋詩有著極大的影響。
[關鍵詞]王禹偁;宋調;人文旨趣;以物為人;自適;自持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作為兩個相鄰朝代——唐朝和宋朝的詩歌,卻表現出相當大的差異。對于唐詩宋詩之差異,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詩分唐宋》中有精彩的論斷:“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唐詩多以豐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1]繆鉞先生也在《詩詞散論·宋詩》中以“荔枝”喻唐詩,以“橄欖”喻宋詩。由此可見,宋詩的確形成了有別于“唐音”的“宋調”,呈現出理智化、重命意、思辨型、內省型的特點,充滿人文旨趣,聲調折拗,以俗為雅,求新求奇,生新瘦硬,達到了對唐詩的“陌生化”。“宋調”初步成熟于慶歷年間,在北宋后期得到最終的完成。
王禹偁雖然不是典型的“宋調”詩人,但作為宋初第一代主盟文壇的領袖,他在宋初百年文學復興的歷程中具有“導夫先路”的開啟之功,其詩歌創作深刻的影響了歐陽修、梅堯臣等“宋調”詩人,詩歌的很多特點也為后來的宋詩所繼承。關于王禹偁對宋詩的影響,學術界已有一些發現,比如王詩中有“以學問為詩”、“以議論為詩”、“以文為詩”的傾向,這些是后來“宋調”的典型特征;王禹偁注重詩歌技巧,煉字煉句也開啟了宋詩的途徑;王禹偁還突破了“白體詩”的流連光景,在詩歌中灌注了強烈的政治關懷,成為宋詩貫穿始終的主題和情懷。筆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仔細梳理后發現,王禹偁詩歌中體現出的“人文旨趣”,景物描寫中“以物為人”的手法以及貶謫期間“自適”“自持”的理智化傾向,都是“宋調”的顯著特征和意識指向。
一、人文旨趣與以物為人
宋王朝在立國之初即制定了“崇文抑武”的基本國策,優渥文人士大夫,逐漸建立起成熟的文官政治。宋朝崇文之治的表現之一就崇尚讀書,倡揚文化。真宗以帝王至之尊親作《勸學文》鼓勵士子讀書,政府興辦學校,重視書籍的刊刻和編纂,并通過完善科舉制度使之成為讀書人最重要的進身之階和人生出路。統治者的大力提倡和政策的大力推進,逐漸改變了宋人的價值取向,“以文為貴”的思想意識取代了盛唐人的“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楊炯《從軍行》),積淀成宋人下意識的心理仰慕與追求。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有宋一代的文化全面繁榮,人文精神得到空前的張揚,宋代士大夫醉心于人文性的活動與精神文化的創作。周裕鍇先生在《宋代詩學通論》中說道:“人文活動占據了宋代士大夫的大部分日常生活,評書題畫,聽琴對弈,焚香煮茗,玩碑弄貼,吟詩作對,談禪論道,幾乎寄托著一代士人的全副生命。”[2]而這種人文旨趣表現在文學創作中,就是琴棋書畫、紙筆墨硯、金石古玩等人文意象在宋詩中上升到了突出的地位,題畫詩在唐代還只是偶一為之,而在宋詩中尤其是蘇、黃詩集中成為一個典型的題材,宋詩中還有茶詩、詠筆的詩、詠雕塑的詩、耽美石的詩等等,可見人文意象在宋詩中已經取代了自然意象而呈壓倒性優勢。
王禹偁的詩歌中已經透出“人文化”的氣息,詩人初入仕途時,在風景如畫的吳越之地成武、長洲縣任主簿和縣令,此時官閑責輕,身心閑逸,詩人訪寺尋僧,煮茶食筍,對竹吟詩,引鶴撫琴,過著充滿人文旨趣的詩意生活。他求僧訪寺,與高僧贊寧、朗上人交往,到寺院中尋求清靜的心境:“長愛座中如洞府,卻慚衣上有塵埃。”(《武平寺留題》)“溟偁雪影松窗曉,狼藉苔花竹院春。”(《贈贊寧大師》);他琴棋相伴,煮茗賦詩:“閑拖屐齒妨橫筍,靜拂琴床有落花。地脈暗分吳苑水,廚煙時煮洞庭茶。”(《和郡僚題李中舍公署》),古琴、棋局、茶爐等構成詩人生活中極富人文意趣的氛圍。這一時期,詩人的詩歌中頻繁出現茶、棋、琴、鶴、紙、藥等人文意象,詩歌也充滿人文的興味。
王禹偁的詩歌中也有詠茶、詠書法的篇什,如《陸羽泉茶》、《龍鳳茶》、《陽冰篆》、《書齋》等,雖然篇數不是很多,有偶一為之之嫌疑,且其詠茶的詩和蘇軾、黃庭堅詠茶詩相比較,以品賞的態度挖掘“茶”的人文意趣的傾向不甚明顯,更多是一種寄托,但從題材上也對宋詩這種人文化的題材有著不可割斷的聯系。
宋人詩歌也寫不少自然意象,但這些自然意象已具有人文化的特征,帶有人文性的象征。宋人愛梅蘭竹菊,唐人愛芍藥牡丹,其不同的意識指向在于,唐人筆下的芍藥牡丹是具有感性美的。而宋人所愛之梅蘭竹菊,已經將之作為一種人格的象征,是君子的化身,有內在的高潔品格,帶有人文化的象征意味。王禹偁詩歌中竹、菊、梅等意象不勝枚舉,遭遇貶謫后,詩人甚至專篇詠竹、詠梅、詠菊,就是早已在這些意象中賦予了一種高逸不群的品格和氣節,已經是一種人格化的自然意象了。比如,前期為官吳越時期,在王禹偁過著的那種踏雪尋梅、聽泉看松、對竹吟詩的生活中,就已經將梅、竹、菊、松等置于一個充滿人文旨趣的氛圍中。而貶黜商滁間,王禹偁常詠竹,并賦予竹一種不屈的人格:“不隨夭艷爭春色,獨守孤貞待歲寒。”(《官舍竹》)他常常整首詩詠竹,而不僅僅將“竹”作為一個意象。如《雪夜看竹》:“夢斷閑窗酒半醺,月華薄薄雪紛紛。莫言官散無拘束,一夜披衣見此君。”將竹呼作“此君”,又是在雪夜,正是將“竹”視為傲霜凌雪的“君子”。諸如此類的還有《雪中看梅花因書詩酒之興》、《公余對竹》、池邊菊》等篇,都將自然意象的竹、梅、菊個人化、人格化。
宋詩中還有一種“以物為人”的擬人化修辭手法,也是自然物象人文化的重要體現,并且在宋詩中運用極其廣泛,成為一種普遍的創作手法,典型的如王安石《書湖陰先生壁》中的“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蘇軾的《越州張中舍壽樂堂》中的“青山偃蹇如高人,常時不肯入官府。”等擬人化描寫的句子,帶有突出的“以物為人”的特征,這種手法發展到楊萬里的筆下,就成了“擬人主義”的表現方法,“是一種賦予客觀景物以之形態的寫作傾向。”[3]
在宋代以前的詩歌中,也早已出現擬人的修辭手法,尤其謝靈運的山水詩中,但這更多屬于一種審美的移情作用,是將作者的情感移注到自然物中。宋詩中的擬人化手法不僅運用更為廣泛,而且擬人化的程度更為強烈、主動,自然景物有一種主動向人送上自己的美景,或自來親人的傾向,并且自然物還被賦予了人情世態。
王禹偁的詩歌中有數量不少的“以物為人”的擬人化描寫,最著名的莫過于寫于貶謫商州時期的《村行》之頷聯:“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這是宋詩中較早出現的“以物為人”寫法的句子,而這種寫法在王禹偁詩歌中還有不少,尤其是詩人貶謫期間,游賞貶所的山水勝景時,大量的擬人化手法的運用令人眼前一亮。王禹偁在商州期間常游歷仙峨峰,在他的筆下,仙峨峰被賦予人的情態和感情,并且帶有一定的主動性,比如“傅粉微茫春雪在,墮鬟浮動曉云開。”(《游仙峨峰》)“仙峨低粉面,熊耳壓峰頭。”(《對雪感懷呈翟使君馮中允同年》)“多謝仙峨相管顧,遠擎松雪助詩情。”(《游南靜川》)王詩中“以物為人”的詩句還有:“無端燕子欺人睡,故落春泥污彩箋。”(《春居雜興》其三)“綠楊系馬尋芳徑,春草隨人上古城。”(《春郊獨步》)“春杏勸君重酌酒,牡丹邀我且尋春。”(《三月二十七日偶作簡仲咸》)而“峰巒開畫障,畎畝列棋坪。”(《春游南靜川》)一句已經具有“以真為棋局”的意味,宋人筆下的“天然圖畫”逐步取代了唐詩“江山如畫”的概念而更加具有人文趣味。王禹偁并不是“宋調”詩人的代表,但其詩歌中大量出現的“以物為人”的典型宋詩手法還是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重視。
二、自適與自持的理智傾向
作為封建社會成熟期的文化范型,宋文化有別于唐文化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具有道德化、思辨性的理性精神,宋人的生命范式更加內斂、理智、深沉,從而形成了與唐人迥然不同的解讀生命的方式和觀照世界的方式。宋詩人浸潤于時代理性文化的氛圍,在詩歌理論中表現出以理節情、老成自持的傾向,在詩歌創作中則多出以理性的控持來化解激情的宣泄。
在宋之前的詩學潮流中有一個很重要的說法就是好的作品是由文學家的不幸生命遭遇所玉成,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趙翼《題遺山詩》)。從屈原遭遇放逐而賦《離騷》到司馬遷處宮刑乃“發憤著書”,再到韓愈的“不平則鳴”,面對生命的苦難他們長歌當哭,情透紙背,振聾發聵,感人至深,逐漸形成了把情緒的感動作為好詩的唯一標準。但在傳釋的過程中逐漸走形,把對情緒的感動變成了對痛苦的宣泄甚至是在遭遇窮途后的“牢騷”或“怨憤”也看成是更加具有感染力的好詩。典型的表現就是唐人每當下第、遭貶之時,或牢騷滿腹,或憤世嫉俗,或叢生哀怨,或戚愁無窮,在詩歌中發泄著內心的不平之氣,即使如韓愈那樣的儒學之士也不能心平氣和,全然沒有“孔顏樂處”的那份固守與執著。
相形之下,宋人在倍受打擊之時卻往往能以理性精神對情感進行控持和修正,以深厚的學養和達者的智慧對生命的苦難進行消解和淡化,從而使情緒歸于“性情之正”,淡泊自持,安貧樂道。宋代士大夫雖然因重文輕武的基本國策而備受優渥,因太祖立下“不得殺士大夫與上書言事者”的祖宗家法的少了性命之虞,然而貶謫、遭謗、詩禍、下獄等種種卻并不稍免。但梅堯臣一生潦倒卻厲行兼濟,蘇東坡屢遭貶謫卻始終樂觀曠達,黃庭堅貶謫致死仍堅持“治心養氣。宋人普遍尊崇杜甫,正在于敬佩老杜不以個人得失為意,并在落魄不偶中仍能氣常自若的闊大胸襟。基于此,宋人在詩歌中的情感抒發就有了道德的修持,使情感保持正當和規范,使情緒保持平靜和溫和,并將對苦難的悲怨轉化為曠達和樂觀,這便是宋人的理性“自適”和“自持”。
王禹偁雖為宋初詩人,其詩歌創作還不能代表宋詩的主導風格,但作為宋代文士主體意識開始覺醒的第一代,他體現出了深切的政治關懷和主動的參政意識,并始終以躬行直道為己任,即使在屢遭貶謫的打擊下也能抱“道”自守,善自修持。在王禹偁十七年的仕宦生涯中,即三遭貶黜,始貶商州,再黜滁州,三謫黃州,這對于堅守“兼濟”之志,有高度社會責任感的詩人來說,無疑是最能銷磨意志的。王禹偁在貶謫期間,雖也屢屢在詩歌中流露出牢騷不平之氣,但他逐漸將失意之情加以淡化,體現出了“自持”的理智化傾向。
在赴貶所商州的路上,王禹偁無疑是最為失望苦悶的,但他一路自我寬慰,如《初入山聞提壺鳥》:“遷客由來長合醉,不煩幽鳥道提壺。商州未是無人境,一路山村有酒沽。”最后一句自我調適的意味十分濃厚;《聽泉》:“平生詩句多山水,謫宦誰知是勝游。南下偁鄉三百里,泉聲相送到商州。”對打擊舉重若輕,頗有蘇軾達觀之趣。在商州兩年多,王禹偁逐漸淡化初時的怨嗟之情,保持了心理的平衡,如《寒食》:“今年寒食在商山,山里風光亦可憐。稚子就花拈蛺蝶,人家依樹系秋千。郊原曉綠初經雨,巷陌春陰乍禁煙。副使官閑莫惆悵,酒錢猶有撰碑錢。”類似的還有《村行》、《閑居》諸篇。再貶滁州時,詩人甫接詔命就寫下了《詔知滁州軍州事因題二首》,其中的“時清郡小應多暇,感激君恩養病身。”“自憐此度辭京闕,猶勝商山副使時。”表現出明顯的自適之意,將情緒的迸發控持在理性的范圍。
王禹偁還化執迷的怨悲為戲謔的調侃,其詩題中大量出現“戲”字,且多在貶謫時期,如《游仙女峰后戲題》、《獨酌自吟拙詩次吏報轉運使到郡戲而有作》、《戲從豐陽喻長官覓筍》、《戲題二章述滁州官況寄翰林舊同院》、《戲和壽州曾秘丞黃黃詩》、《張屯田弄璋三日略不會客戲題短什期以滿月開筵》等,以自我調侃淡化悲苦、撫慰傷痕,后來歐陽修的《戲答元珍》,蘇軾的諧趣詩很難說沒有王禹偁詩的投射。
“自適”和“自持”并不意味著對理想的放棄而轉向獨善,王禹偁作為“白體”詩人,詩學白居易,但他始終未像后期白居易那樣選擇閑適的生活和無所作為人生,即使最后貶謫黃州,他仍然在《三黜賦》中抗爭:“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謫而何虧。吾當守正直兮佩仁義,期終身以行之。”[4]骨鯁之氣絲毫未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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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周裕鍇.法眼看世界:佛禪關照方式對北宋后期藝術觀念的影響[J].文學遺產,2006(5).
作者簡介:秦蓁,(1982~),女,四川大學錦城學院副教授,四川大學在讀博士,從事唐宋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該文為四川省教育廳科研項目《王禹偁詩歌研究》(項目編號:13SB0399)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