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子和草籽

流螢回雪

1

每天在宿舍起床后，綠子嘴里總是哼著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調子。有一次，室友鄙視她來著，綠子說：“我的調子，如果專門有會做音樂的人記錄下來，稍加整理，說不定就是什么世界名曲呢。”

掐著時間，在食堂吃完早飯，就要拼命跑進教學樓里面了。綠子把課本擺在桌子上，左手邊能看到窗外的綠色。“Hello！Mr. Tree.”打完招呼，開始念起晦澀的英語。

“綠子，暑假北京名校旅游線，感受北大清華氣氛，你去嗎？”走讀的后桌拿著報紙問她。

“旅游啊，去什么北大清華，以后總歸要在那里念書的。”綠子小聲嘟噥。

實際上綠子的學習成績不怎么樣，尤其是英語，每次念起來都感覺像是法語、德語、澳大利亞土著語，反正就不像英語。

大家都覺得綠子很明朗，明朗得就像從來沒有經歷過什么，明朗得就像她確信以后也不會發生什么。

2

桑丘站在綠子的桌子旁，“哎，我給你一把草籽，”他這么說。

不知道為什么，最近許多人開始給綠子送奇怪的禮物了。細細想來，前天收到一盒顏料，昨天有一張明信片，今天早上有一管香水小樣……可是這草籽，是怎么回事呢？

“綠子，綠子啊綠子。”看著這草籽，綠子突然想起，媽媽是這樣叫自己的。

“綠子啊綠子，你要像植物一樣快快成長，要向著陽光成長。”媽媽在背后溫柔地叫喚著，綠子揮手向她告別。那時候，還在上小學的綠子就騎著自行車自己上學了。媽媽是個詩人，她很為這個驕傲。

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媽媽了。在地震后，綠子就一個人生活了。

綠子是在一個夏天出生的。夏天的傍晚，綠子的媽媽說：“真是奇怪，我突然好想聞聞樹葉的味道。”爸爸給正在難產的媽媽找來一束楊樹葉，讓醫生交給她。大家覺得很奇怪，媽媽只是聞了一下葉子，綠子就出生了。然后，她的名字就叫綠子了。

別的小孩是哭，但是綠子剛出生的時候，是嚎。隔著三四家院子，都能聽到綠子的哭聲，肺活量可真大。媽媽抱著哭嚎的綠子亂逛，逛著逛著綠子就不哭了，一看她，正專注地觀察頭上迅速掠過的樹葉呢。綠子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就能安安靜靜地被抱回家了。

媽媽把這些故事講出來的時候，綠子覺得好溫暖，好想笑。

“那么喜歡植物，你簡直就是個自然精靈呢。綠子，我愛你。”媽媽給自己講故事的那天，是這么和綠子說的。

“媽媽，我也愛你啊。”

3

月考的成績單發下來了，綠子的成績依舊不溫不火。桑丘問，綠子啊綠子，你為什么總不著急呢。綠子拿著卷子的表情，總比別人平靜太多了。

綠子又想起往事了。那一次，綠子的數學和英語都考了80多分，老師讓綠子的媽媽簽字。綠子的媽媽看見了這兩張卷子，居然扇了綠子一耳光。

綠子說：“嫌我討厭，就把我塞回到你的肚子里去啊。”

媽媽居然就哭了。媽媽說：“我生你生得那么累，養你養得那么難，你居然要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

綠子有些難過，但還是覺得媽媽很討厭。她跑到自己的小屋，“啪”地一聲，把門關上。

媽媽在外面喊：“綠子，你給我打開門。”

綠子一秒鐘不帶遲疑，又馬上把門打開了。她還是不想真的讓媽媽生氣啊，這么快就反悔了。

媽媽也沒想到這卦變得如此快，看著綠子，又好氣又好笑地笑了。

綠子知道媽媽生自己生得很難，也知道媽媽為自己花了很多心血。所以，就算真

的生了媽媽的氣，下一秒也會立刻反悔，生怕讓媽媽更加難過。親愛的媽媽正在一天天變老，綠子不想在事后才反悔，發現自己深深傷害過媽媽。

后來，媽媽不在了，綠子常常回憶起這個片段，尤其是在考砸了的時候。綠子坐在教室里凝神看著窗外的云朵，桑丘沖她笑著。

“綠子，你不要太想念過去的人了，你以后會遇到更多更好的人的。”桑丘說。

4

種下的草籽，為什么一直都不發芽呢？綠子把花盆從宿舍的陰涼處又搬到了陽臺上面，天天澆灌，也不見動靜。夏天都要來到了，你看窗外的馬蘭花，長好了一季，都快要枯萎了……

大家都覺得綠子是個樂觀的人，她總是笑，卻又讓人感覺笑得有些寂寞。那些笑容背后一定還有些別的什么，可是誰都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也有很多人想要聽綠子的故事，可是綠子會說：“過去發生的事，就是過去的，現在的每一天，都是新的。”后來，就沒有什么人問了。

可是，桑丘仍然會向她問這問那，就算綠子不回答，他也一直問來問去。他知道綠子不會生自己的氣，也不會因為自己難過。

除了有一天，綠子做了一場噩夢，她打電話給桑丘。

綠子說，她看到天晃地動，無數的塵土和磚塊在一瞬間往自己的身上砸來。她一時間失去了意識，傻傻地一動不動，好像認為自己是在做夢，正在傻乎乎地等著夢醒。扭頭，就看到了媽媽。媽媽的腦袋上流著血。媽媽正使出最后一點力氣抱著自己呢，那臂彎，軟軟的。轉瞬間，光線也看不見了，在深沉的絕望的黑暗里，媽媽用暖暖的懷抱保護著她，讓綠子不會更疼。綠子說，媽媽，我覺得我要死了。媽媽說，人可以有很多種想法，但是一定要選擇最好的那個。

綠子哭著和桑丘說：“就是這個夢，和那次地震的場景一樣啊。那次過后，我就再

也沒有見過媽媽了。”

桑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的胸口好疼好疼。

然后綠子說：“哎，我突然看到你送我的草籽發芽了。”

那是一棵嫩綠色的芽，在綠子的陽臺，在綠子的夢后，發芽了。

5

誰說明朗的綠子從來不會難過？其實，綠子的軟肋，永遠都長不硬。

就算白天很專心地上課，課間又很開心地打鬧，到吃飯的時候，仍然會想起媽媽炒的一手舉世無雙的好菜;到睡覺的時候，會想起媽媽從未缺失的一句“晚安”;甚至到了起床穿衣服的時候，也會想起媽媽站在衣柜旁對著一排漂亮的衣服說：“哎，今天怎么打扮我們家的綠子呢？”

有的時候，大家會看到綠子仿佛很著急地沖進衛生間，實際上，是她突然太想念媽媽了，又實在不想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表情，就這么趕緊沖進衛生間里靜靜地調整。

為什么會有地震？

為什么會讓我和媽媽分開？

綠子難受地想著，我好討厭這個世界啊，我再也不想去愛什么人了。等我那樣深深愛上一個人，世界再搶走他，該有多難過。

可是這樣的想法也只有一瞬。綠子知道，媽媽是希望自己明朗起來的。

6

那把草籽發的芽，長成一尺高的草了，綠子捧著它，帶到教室里。

“嗨，生日快樂。”一進教室，大家突然齊刷刷站了起來。

“知道你快過生日了，我們這幾個星期都在給你送禮物，你不覺得奇怪么。我們是這么想的，與其把禮物在一天送完，不如分攤在好多天送出來，這樣你才會有期待，才會相信后面的幾天，會有更好的禮物。”桑丘這么和綠子解釋。

綠子愣住了，有這樣送生日禮物的嗎？

回想起這幾個星期，真的是不停地收禮物啊。文具盒里，還有書包里，雜七雜八的玩意確實多了起來。

回想這幾個星期，也著實過得溫暖極了。感覺自己正被很多人呵護著，寵愛著。

“要開心啊，綠子！”女孩子們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了。

“你很漂亮的啊，綠子！”男孩子們也嘻嘻哈哈地笑起來了。

綠子捧著桑丘送給她的那盆植物，站在教室座位間的過道上，被大家圍著，說不出話來。

仿佛就是不久之前，媽媽還給自己寫過一首詩來著：

每天用一把草籽，拋向太陽。

每天這世上，多出一把新鮮的草。

“喂，綠子，要像植物一樣用力成長啊！”桑丘輕輕和她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