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自殺歸來，大難不死母女共涅槃

星星+佳朋

世界上最遠又最近的距離是什么？武漢女孩陳佳的回答是：她和母親的心靈。兩年前的陳佳，美麗高傲、事業成功。母親盧漢華精明強勢、心直口快。她們一個渴望得到愛，一個急于施予愛，屢屢被對方堅硬的棱角磕得傷痕累累。

母女倆的重重矛盾竟演變成一場悲劇：陳佳以自我毀滅的方式，燒炭、服藥、絕食……企圖用自己的死，讓母親明白些什么。可她的行為不僅沒有帶來預想中的“快意恩仇”，反而失去了美麗和健康，家中債臺高筑，父親離家出走，讓整個家遭遇毀滅性的打擊。慘烈過后，這對母女能否走出彼此的心結，復蘇生命和愛呢？

留洋女兒鎩羽歸來：媽媽，我恨你

2013年2月23日下午，剛從武漢長江航運集團（以下簡稱長航）退休的盧漢華接到武漢市三陽路派出所干警的電話：“你有個女兒叫陳佳嗎？是否昨天一夜沒回家？請趕緊到第六醫院來！”盧漢華心里猛地一驚：難道自己的不祥預感被證實了？

1985年出生的陳佳是盧漢華和丈夫陳建軍的心頭肉。她身高178cm，漂亮窈窕，從小聰明伶俐、能說會道，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2002年，陳佳以優異的成績考上江漢大學英語專業;2006年，她獨自闖蕩北京，成為SOHO中國一名拿著高薪的外企精英;2007年，她跳槽啟德留學公司，隨后被公派到澳大利亞，成為公司在悉尼科技大學的校方代表。陳佳事業成功，性格獨立，讓親戚朋友稱羨不已，也是盧漢華夫婦最大的驕傲。

然而2012年6月，陳佳突然辭去了令人艷羨的工作回到武漢，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言。2月22日下午，她獨自冒著小雨出門，當晚也沒有回家，盧漢華撥打她的手機始終關機，一股不祥的預感升上心頭……

當盧漢華與丈夫心急火燎地趕到醫院時，眼前的情景讓他們驚呆了：女兒臉部腫脹變形，渾身青一塊紫一塊，全身插滿管子，昏迷不醒地躺在病床上。盧漢華感到天旋地轉，頓時癱坐在地上。

民警告訴他們，當晚7點左右，陳佳是在武漢三陽路的一家旅館被人發現的。房間的門窗被膠布封死，地上有一盆熄滅的炭火，初步判斷是燒炭自殺。同時被發現的還有一名年輕男子，已因吸入過量一氧化碳而死亡。燒炭自殺？這個陌生的詞讓盧漢華百思不得其解。女兒為什么要自殺？與她同處一室的年輕男子又是什么人呢？

然而，現實沒時間讓盧漢華思考這些問題，由于陳佳中毒后被發現時間過晚，神經系統受損，各種反射消失，陷入深度昏迷，被醫院下達了三次病危通知。醫生警告說，她就算醒過來，也很可能會留下癡呆、癱瘓等后遺癥。親戚朋友都勸盧漢華放棄治療，卻被她頂了回去：“我女兒只要還有一口氣，我就要救她！”

經歷一百多個小時不眠不休的煎熬，盧漢華夫婦頂著巨大的經濟和精神壓力，才把女兒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盧漢華長松一口氣后，腦海里浮想起過去點滴，她和女兒間的硝煙戰火從未消停過……

在盧漢華心底，眾人眼里成功自信、十全十美的女兒，其實并不完美，而且缺點不少：由于陳佳的人生太過順利，她性格任性、冷漠，總以自我為中心，我行我素，從不考慮后果。從女兒青春期開始，母女倆的爭吵始終不斷，盧漢華看不慣女兒花錢大手大腳、出門前要化妝、總穿些又短又小的裙子……

自打辭職回來，女兒的這些缺點就更加暴露無遺。她去北京之前，曾在武漢談過一個男朋友，男孩高大帥氣，家境頗好，對陳佳也很體貼關愛。但面臨事業與愛情的選擇時，陳佳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幾年來，兩人的異地戀十分辛苦，男孩終于提出了分手。但陳佳沒有反思自己當初的選擇，而是把分手的原因歸結于自己在澳洲吃了太多高熱量的食品，長胖了40多斤，身材不再窈窕。為此，她不顧母親的強烈反對，辭掉優越工作回到武漢，在家拼命減肥。

在盧漢華看來，女兒當初既然選擇了事業，就該考慮到異地戀的艱難;既然分手，就該坦然接受。事后辭職回漢、拼命減肥于事無補，又有什么意義呢？更讓她不滿的是，女兒在外工作沒少掙錢，可一分錢都不存，全都被她吃光玩光，回家時手里只有一張透支一萬多元的信用卡！

凡此種種，讓母女倆三天兩頭爆發爭吵，矛盾一觸即發。盧漢華清楚記得，陳佳出事前一天，是她28歲的生日。但在此之前，因為陳佳要借錢去美容院做針灸減肥，兩人已經賭氣一個月沒有說話了。2月22日一大早，盧漢華其實很想像往年一樣，為女兒買個生日蛋糕，下一碗長壽面，和丈夫一起為她慶祝生日，但想到女兒最近越來越離譜的行為，她決定給女兒一點懲罰，就故意裝作忘記，沒有任何表示。沒想到，女兒坐在房間里上了半天網，下午就氣鼓鼓地提著包出門了，臨出門時，只丟下一句讓盧漢華錐心刺骨的話：“媽媽，我恨你！”盧漢華做夢也沒有想到，女兒這一走，竟闖下彌天大禍。如今，看著病床上已變得面目全非的女兒，盧漢華痛苦不已，恨鐵不成鋼！

大難不死靈魂涅槃，糾纏中發現彼此的愛

盧漢華原以為，將女兒從生死線上拉回，一切就會慢慢好起來，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這一切僅僅是災難的開始。

陳佳剛剛從昏迷中醒來時還會說話，但隨后又有了數次昏迷，經搶救脫險后，她出現嚴重失語，不能走路。醫生向盧漢華解釋，一氧化碳深度中毒病人在清醒后一周左右會出現“假愈”現象，假愈過后，會再度昏迷，并出現癡呆木僵型精神病、震顫麻痹綜合征、感覺運動障礙或周圍神經病等后發癥，在醫學上被稱為急性一氧化碳中毒遲發腦病。

陳佳醒后，也無法接受這樣的自己，竟再次做出了瘋狂之舉。她以失眠為由，每天攢下10粒安眠藥，十天后將這些藥片全部吞了下去。但讓她失望的是，那天她不僅沒有如愿長眠，反而還失眠了（后來醫生為她做過檢查，發現她對安眠藥有抗藥性）。

此后，一心求死的陳佳又開始絕食，盧漢華軟硬兼施也沒有絲毫效果。一個月后，陳佳瘦得皮包骨頭，人也只剩下一口氣。盧漢華心力交瘁，忍不住對女兒發火：“折騰！使勁折騰！我看你要把我和你爸折騰死才罷休！”陳佳不能說話，但盧漢華卻從女兒的眼神中讀出深深的寒意……

而自從陳佳出事后，對她百般疼愛的陳建軍精神也全部垮了。他35歲才得到這個女兒，愛如掌上明珠，恨不能把世界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她。女兒上小學時想學排球，他就把她送到首義路的體育學院去學;上初中時，女兒又想學帆船，他就托人想辦法把她送進東湖帆船隊。女兒11歲時，陳建軍所在的塑料廠破產了，為了讓女兒繼續過得好，這個曾經的統計師，竟在湖北大學門口支了個攤子，賣米酒和臭干子……

在巨大的心理壓力下，年過花甲的陳建軍，突然腦梗發作而中風。后經過治療，雖然還能勉強用一條腿拖行，但生活諸多事情不能自理。眼看妻子一個人既要照顧女兒，又要照顧自己，陳建軍于心不忍。4月29日晚上，他與妻子商量：“我現在活著也是家里的負擔，不如我解脫算了。”盧漢華被嚇了一跳，堅決打消了他這個念頭。沒想到第二天晚上，陳建軍悄悄離家出走，竟然一去不回。盧漢華向車站路派出所報警，又托人到處尋找，卻杳無音訊。

女兒只剩半條命，丈夫又離奇失蹤，盧漢華再也壓抑不住自己，捶打著女兒僵硬麻木的身體失聲痛哭：“丫頭！你可把你爸給害了啊！”

眼淚，從陳佳的臉龐悄然滑落。從那天開始，她結束了絕食自殺之舉。陳佳后來對記者坦陳她當時的心態：“我三次自殺都沒有死成，這是老天爺眷顧我、不收我，有意讓我留在這個世上。如今爸爸下落不明，為了讓這個家不徹底垮了，我決定要好好活下去。”

陳佳愿意活，盧漢華身上的擔子卻更重了。出于經濟和治療效果等方面的考慮，她將女兒轉到長航總醫院，每天做高壓氧艙、針灸、PT等康復治療。盡管家里已債臺高筑，但盧漢華堅持為女兒用最好的藥，每天都要注射一種叫神經節苷脂的昂貴營養針，還要打一種更貴的叫注射用鼠神經生長因子的輔助針劑。

那段時間是母女倆走得最近的日子。因為中毒傷及神經，陳佳像個小孩，抹身、換衣、喂飯、換尿袋都得盧漢華一個人來做。陳佳經常便秘，開塞露不起作用時，盧漢華直接用手幫她摳大便。

為了讓陳佳學走路，64歲的盧漢華還要陪女兒做運動康復訓練。初期，陳佳由于運動機能完全喪失，每做一項訓練都要由母親連背帶扛。1.78米的陳佳身高體胖，瘦弱的盧漢華要拼出吃奶的力氣才背得動她，有時一個閃失，母女倆雙雙跌倒在地。但陳佳發現，每次倒地，母親都會下意識地用自己的身體墊在她下面。時間一長，母親的膝蓋、大腿外側、肩膀等處都是青紫瘢塊。仿佛在這時，她才突然發現母親的懷抱還是那樣溫暖、踏實……

在安靜的病房里，盧漢華為女兒輕輕按摩著，空氣里只剩下沉默。望著不能說話、不能走路的女兒，盧漢華很想向女兒說點兒什么，卻發現不知從何說起。她這才察覺，這么多年來，自己已習慣了指令和責備，已經不知道還有別的交流方式了。陳佳或許也有同感，兩人的目光彼此期待又躲閃著，一時間只聽得見儀器運轉的沙沙聲。那段日子，母女倆就像一個扭不開的死結，盡管互相怨恨著、別扭著，卻彼此相依，誰也離不開誰。

叫一聲“媽媽”從頭開始，母女倆學著重新長大

2013年8月，陳佳的治療費突然告急，絕望無助之下，她在大型公益平臺“施樂會”的網站上發了一個帖子，用以募集善款。陳佳自己操作發的帖子，盧漢華也沒有多管這事。而讓盧漢華驚喜的是，這個帖子真的有效。施樂會的一位愛心人士小雪站出來，幫助陳佳發出呼吁。在小雪的幫助下，來自全國各地的捐款紛至沓來。在短短兩個月內就籌到了將近四萬元，解決了陳佳的燃眉之急。

好消息仍在繼續：陳佳得到了武漢市第一醫院10個免費康復治療的名額之一，到那里進行康復訓練。盧漢華十分高興，她把女兒帶到醫院，每天練習下蹲和口語。

這一次，盧漢華決定陪著女兒再成長一遍。為了讓陳佳盡快學會說話，盧漢華就讓她從最簡單的詞“媽媽”開始練習;陳佳經過治療后雖能站立，卻不會走路，盧漢華就扶著女兒蹣跚學步。恍惚間，母女倆都回到了陳佳的嬰兒時代：那時，盧漢華也是這樣一遍遍教陳佳學喊“媽媽”“爸爸”;那時，陳佳在母親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邁開人生第一步……

在日復一日的努力下，陳佳的語言能力慢慢恢復。她學會的第一個句子，讓盧漢華熱淚盈眶：“媽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我來生還要做你的姑娘。”隨后的訓練間隙，母女倆開始有了瑣碎溫暖的對話。盧漢華向女兒聊起自己的過去，陳佳驚訝地發現，年輕時的母親一如自己，漂亮、高傲、任性，她們其實是兩個如此相似的生命，只是始終找不到正確的方式，而被彼此堅硬的棱角所傷。她一直在抱怨母親不愛自己，卻從沒試著走進母親內心去感受她。其實母親的強勢是一種堅韌，她是如此深愛著自己。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陳佳不再躲閃母親的眼神，盧漢華也在經歷了一系列慘痛事件后，開始省悟自己在教育方面的缺失：自己一直以為親情天然存在，以為對女兒事事插手、時時關心就是愛她，殊不知親情和愛的表達也需要正確的方式……她不得不承認，在幫助女兒重新“長大”的過程中，自己也在學著成長。

然而，就在陳佳與母親的親情重新修復時，一個令人驚訝的消息傳來了。一直幫助陳佳的公益平臺“施樂會”宣布：經過調查了解，因陳佳隱瞞中毒原因真相，發布的求助信息有虛假成分，因此停止對她的捐助活動！這是怎么回事呢？陳佳再也無法欺瞞母親，她在愧疚中，向盧漢華徹底坦陳了隱瞞求助真相的來龍去脈。這一切要從她決定燒炭自殺說起——

原來，出事的那天下午，陳佳因為母親不給自己過生日，郁悶地上網消遣。突然看到有人相約自殺解脫的新聞，于是，她在網上搜索了一個“自殺群”，并與其中的一個年輕男子相約燒炭自殺。

2月22日那天下午，她按照事先約定在大智路口與那個男子見面。兩人到附近的三陽路一家賓館開了房間，隨后又去集貿市場買了酒精、不銹鋼盆和膠帶。回到房間后，他們用膠帶把門窗封好，男子便開始燒炭。大約半小時后，陳佳便陷入昏迷……

陳佳說，她當時的心情就是想殺死自己，讓母親后悔一輩子。而生病后，面對巨額的醫藥費，和被自己拖累得苦不堪言的母親，陳佳掙扎不已。眼見醫藥費再次告急之時，為了不讓母親發愁，無奈之下，她為博取好心人的同情，也因為自尊心的驅使，就編造了自己一氧化碳中毒，是因為參加同學生日聚會、在房間內烤羊肉串所導致的，以求募得善款。

這個殘酷的事實，讓盧漢華十分痛心。但眼下，她覺得更重要的是讓女兒正確面對自己犯下的又一個錯誤。而這一次，盧漢華沒有像以往那樣呵責女兒，而是緊握她的手，平靜地說：“佳佳，這件事是你錯了，但改錯還來得及，你向大家認個錯，不管別人原不原諒你，你都要學會承擔自己行為的后果和責任。”

對母親的話，陳佳也沒有像以前一樣不屑一顧。她默默地來到電腦前，一字一句地寫下了一封《悔過書》：“各位好，我是陳佳，我現在懷著萬分道歉及誠懇的心情寫下這封悔過書……我不該走自殺這條路，更不該間接地害死了一個生命。我向那個與我一起自殺的男孩道歉，也向他的父母道歉，等我好了之后，我一定會代替他們的兒子給他們盡孝的。”這封悔過書上，陳佳一連說了四個“對不起”，對幫助過她的愛心人士、網友以及自己父母表達了深深歉意。

那個男孩的死，成為陳佳心中一道過不去的坎。因為母親這一路陪伴她再次艱辛成長，讓她看到了生命的珍貴和意義。

2013年8月17日，陳佳在母親的鼓勵和陪同下，前往武漢市江岸分局車站路派出所，以自己殺害網友為由要求自首。但警方經多次調查分析后認為，在此事件中，陳佳并沒有起到教唆、慫恿的作用，只需負一定道義上的責任，因此此案未被受理。

陳佳的道歉和主動悔過的行為，最終讓她獲得大多數網友的諒解。網友紛紛留言：“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希望你把心態放好，一切都會越來越好。”

在盧漢華的精心照顧下，陳佳正一天天康復。2013年11月，一個江蘇太倉的男孩徐春出現在陳佳的生命中。徐春比陳佳大三歲，在太倉一家電子科技公司工作，他在江西衛視的一檔節目中了解到陳佳的故事后，對這個雖然走過一段彎路、但率真美麗的女孩一見鐘情。徐春根據網上留下的聯系方式加了陳佳的QQ和微信。當時陳佳正在武漢市第一醫院進行康復訓練，徐春每天發信息、發笑話鼓勵她，2013年的圣誕節，兩人確立了戀愛關系。

2014年1月8日，徐春來到武漢看望陳佳，見盧漢華年事已高，提出把陳佳帶到太倉生活，便于照顧她。陳佳也覺得，母親照顧了自己這么久，理應讓她休息休息，盧漢華欣然應允。1月21日，徐春攙扶著陳佳，一起登上了開往太倉的列車。目送著女兒和徐春遠去的背影，盧漢華潸然淚下。她感慨地在心里對丈夫說：回來吧，這一次，我們的女兒已經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