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岡子規以俳句和短歌聞名日本近代文壇,但他在新體詩、小說、評論、隨筆等方面也是成績斐然。然而他35歲的短暫人生猶如燦爛的煙花,炫美絕倫,卻匆匆而逝,就如同其后不久的另一位日本詩壇明星石川啄木一樣,流星一般的人生,讓人驚嘆,讓人遺憾。
正岡子規是日本近代俳句和短歌的先驅,作為革新者,正岡子規的俳句、短歌一反傳統寫法,具有現實性和客觀性,使俳句等作為能夠適應新時代文學精神的一種形式而再次獲得藝術生命。他認為詩人應該如實地反映事物,并且應該使用當代的語言,正如他的隨筆那樣追求簡潔平明而又富有起伏的文風。
作為一個普通人他是不幸的,1889年23歲的正岡子規患上了肺結核,開始咳血。肺結核在當時是不治之癥,余命只有10年左右。而且從患病開始,他就經常纏綿床褥,直到1902年的去世。
然而作為一個文學家他又是幸運的,患病之后,正岡子規有充足的時間去思考,并提出了俳句革新的主張。疾病的痛苦和死亡的威脅讓詩人意氣消沉的同時,使他的詩作具有了另外一種耳目一新的啼血哀鳴之美以及同命運抗爭的不屈之美。疾病的痛苦和死亡的威脅幾乎人人都要體驗,但是每個人體驗的程度差別很大。在正岡子規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寫下了詩歌:
杜鵑呀,難道你要一直啼血哀鳴到水晶花的凋落嗎?
杜鵑棲息于植被稠密的地方,膽怯,常聞其聲而不見其形。中國自古有“杜鵑啼血”之說,并將它視作為民喋血的化身。杜甫詩中就有“生子百鳥巢,百鳥不敢嗔。仍為喂其子,禮若奉至尊”之句。“慣作悲啼”的杜鵑之鳴叫,能使許多愁腸的人心酸腸斷。唐以后,杜鵑鳥就被稱為“悲鳥”“怨鳥”,無數文人墨客為其吟詠作詩。天長日久,杜鵑被定位為一種可憐、哀婉、純潔、至誠、悲愁的象征。秦少游的“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李白的“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這一聲聲哀啼,透出詩人無限的凄清與酸楚。杜鵑的嘴巴是紅的,正岡子規患上肺結核開始咳血后,把自己比喻成啼血哀鳴不止的杜鵑鳥。這正是仿照白居易的“杜鵑啼血猿哀鳴”所寫的,他又為自己起了個俳號子規,他意氣消沉,反映了正岡子規的啼血哀鳴的“消極之美”。在《父親之墓》一文中他哀鳴道:
學問還沒有成就,而病魔猛烈折磨我。在過去又沒有成就什么。未來形勢更難以成就什么。請父親原諒我這個不幸之子吧。
為了排解“消極之美”,他到大阪、奈良旅玩。游奈良法隆寺時,子規寫下了他的俳句中最家喻戶曉的一首:
為病剛食澀柿子,鐘聲凄涼法隆寺。
柿在俳句中是季語,指晚秋時節,在我們眼前呈現出這樣一幅暮秋落日時分的風景,作者一邊吃著手中的柿子,一邊注視著浸在黃昏中的綿綿遠山,突然,在凄涼的秋風中,晚鐘的哀鳴聲,從靜穆的法隆寺中飄來,久久地回蕩在奈良的上空。柿不僅使整句在色彩上和諧統一,還平添了一種生活氣息,子規的寫實風格也略見一斑。從手中的柿子到法隆寺再到鐘聲飄蕩的虛空,景色由近及遠,無限地伸展開去。味覺、嗅覺、視覺、聽覺、觸覺相互傳遞、轉換,使人有種身臨其境的感覺。此外,中醫說柿味甘、澀,性寒,有鎮咳化痰的作用,據說詩人為了生命的延長,他經常吃柿子。“三千首俳句,啖吃柿子兩枚”。詩人還把自己比喻為楚楚可憐的山茶花:
山茶花啊,落了一朵,落了兩朵。
詩人這一首切合俳句的“寫生”手法,給人留下鮮明的印象,句中有時間的推移,使人仿佛目睹著艷麗的山茶花凄慘飄落的情景。子規主張“感情的文學,即純粹的文學”“美的標準,在于美的感情”,所以這與子規當時的心情是一樣的。除去詩人這種啼血哀鳴的特點外,通過讀他的詩文,我們還可以從中發現一種寂寥之美:
你留我離去,天涼兩處秋。
這首俳句簡約寥落,別情一目了然。子規從松山要去東京,夏目漱石仍舊逗留松山。兩人分別,時在秋天,惜別又嘆境遇不同,巧妙地用了兩處秋,表達當時的心情。1895年子規在旅順發病經住院治療后,8月回到了老家松山療養,他和當時在松山中學教英語的漱石在“愚陀佛庵”共同生活了兩個月。子規在養病的同時還經常和同鄉的晚輩高濱虛子等在“愚陀佛庵”召開俳句會,一幫年輕人在一起暢談文學,人生,切磋技藝,熱鬧非凡。漱石在子規的指導下,也熱衷起俳句來。子規回東京的時候,好友分別之際互相作詩惜別所寫下的,后來在漱石去英國留學時子規卻去世了,“你留我離去”也暗示了兩人的各不相同的命運。子規表達離別哀思的俳句還很多。如:
聲隨君行遠,木屐履寒冰。
雪中相送人已別,木屐草鞋履痕留。
這兩句也都表達了別離時的哀思,各有其妙。第一句的木屐,踐冰,寒聲,動作感較強,友人的聲音和容貌早已隨著友人的離開而漸漸模糊,足下的木屐踏在寒冰之上的送別和懷念又增加了別離后的孤寂之情。第二句寫人雖分離遠去,如同一種夢幻,但是雪上兩種履痕赫然猶在,打破了幻想,回歸了現實,一種失望、一種懷念,一種離去剩下的空空的寂寥感。再如,
稻草人也感寂寞,當此秋之暮。
稻草人佇立田野,暮秋之中略顯單薄和孤單,然而最寂寞的不是稻草人,而是詩人自己。正岡子規臥病久居室內,來日不多,在悲秋中,與稻草人一樣地孤單。稻草人卻沒有那么多的痛苦和感覺,相比之下詩人則更令人哀憐。詩人還以砧柞之聲來反襯自己的寂寥:
砧柞千萬恨,憑祭斷續聲。
砧柞凄怨,以無量之恨,寄托于時斷時續不絕如縷的寒聲之中,可謂曲盡寒夜,子規哀鳴不斷。俳句的意境與漢詩更多有相同之處。俳句的妙處,是在攫住大自然的微光綺景,與詩人的玄思夢幻對應起來,造成一種禪寂,在中國的詩歌里也屢有體現。如韓栩的“星河秋一雁,砧柞夜千家”,秦觀的重陽詞《滿庭芳》“碧水驚秋,黃云凝暮,敗葉零亂空階。洞房人靜。又是重陽近也,幾處處、砧柞聲催”,使人感受的都是晚秋蕭瑟、肅殺,砧柞哀鳴的氣氛。寂寞蒼白的積雪也是詩人常詠的意象:
頻頻尋問,積雪深幾許?
當時正岡子規的妹妹和媽媽都從松山來照顧久病臥床的他,妹妹為此終身沒嫁。聽說下雪了,久病臥床的子規,很想知道“積雪深幾許”,所以問了妹妹,又問媽媽。當讀者看到這一首,想象病床上的子規,不由讓人落淚,亦能深切地理解子規熱愛生命,熱愛大門外面那活生生的大自然,可是他卻無力走出去,與大自然親近,伸手看看“積雪深幾許”,真是情何以堪?面對死亡,在子規的心中,某種恐懼不斷地增加。他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
我的生命不知道能否繼續?而我的事業也將隨我個人的一生而完結。在我的腦袋里的文學思想將從黑暗來,又還諸于黑暗,最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死亡是在不斷地逼近。而我的文學事業漸入佳境,但現在我想寫作的時候,仿佛紙到了盡頭。
1901年4月19日,子規在長期臥病時寫成的《墨汁一滴》說:
因極度痛苦時沒有辦法,只得呻吟,或叫喊,或痛哭,或默默忍受。默默地忍受是最痛苦的。大聲地呻吟,大聲地叫喊,大聲地哭泣,疼痛就會減輕一些。
子規在死亡的威脅下,經歷了恐懼、怨恨、厭倦、絕望,最后變得坦然。
他在《病床六尺》日記中寫道:
六尺病床,這就是我的世界。而這六尺病床對我來講,實在已經過于寬廣,我只是想從這死亡中尋求一條活路。
正岡子規忍著病痛的折磨,凝望著病床六尺外的庭院的草,花,蟲,風,陽光,寫下了《小院日記》:
我生病以來,從沒有像今天早上這樣頭腦清醒地靜靜凝望這個庭院,一兩片絲瓜的樹葉在風中飄搖著,病痛到極致,好像短暫感覺不到了一點痛苦,我感覺不可思議,我想要把它寫下來,所以口述之。
子規的三首絕筆俳句充滿了對死亡的無奈和對生命的無限留戀:
濃痰壅塞命如絲,正值絲瓜初開時
清涼縱如絲瓜汁,難療喉頭一斗痰
前日絲瓜正鮮嫩,忘取清液療病身
這三句作于1902年9月18日,次日子規去世。這三句就成為了“廣陵散”。它們由于細致地刻畫了臨終時的痛苦,因此一直是子規句作中最膾炙人口的。絲瓜,性寒,無毒,凡人風痰濕熱,水腫等癥者,服之有效,汁滴瓶中,能消痰火,所以子規經常飲絲瓜汁。這里俳題是“絲瓜”,所以后世又稱子規忌辰為“絲瓜忌”。
這也許是正岡子規與命運抗爭“極度的客觀”的反映,疾病纏身到去世為止,他的古雅、幽玄、悲慘、沉靜、平易,他的恐懼、怨恨、厭倦、絕望,他的啼血哀鳴,他的寂寞,等等,這種滲透在正岡子規作品之中的“消極之美”,慰藉了詩人自己那顆孤獨痛苦的心靈。
正岡子規10年左右臥病在床的生話,形成了他獨特的啼血哀鳴的“極度的客觀”寫生創作風格,美妙的筆觸下總是流淌著一絲淡淡的憂愁,這種對大自然的愛,對生命的渴望鑄造了正岡子規作品的動人之處。在正岡子規人生的啼血哀鳴中,這是一顆多么真實,多么需要慰籍的孤獨而又感傷的靈魂啊!
日本當代文學評論家吉田精一對子規有一段比較中肯允當的評論,他說:“子規的價值在于他是一位啟蒙家,一位俳句、和歌的啟蒙評論家。從這方面說來,他是日本俳句史上的第一人。他應時代的要求,打破了理智的、小主觀的舊派俳諧,在俳句中追求具有新生命的、潑辣的表現,并由此而發現了‘寫生’法。他的‘寫生’是平淡的,僅止乎外部的描寫,并沒有深入到內在的寫實方面。由于他的性格是理智的,其根本態度是實證式的,所以他那一代的俳風,與其說是余韻裊裊,還不如說采用了在看到眼前的實物實景時而興感的、印象明了的客觀句法。同時,作為當時浪漫主義潮流的反映,他的創作態度中好自然對照之妙,敢于作色彩的夸張,觀察過程中又崇尚清新與變化,所以他作品中精工細琢之趣,要比寫生味來得強。”
只可惜天不假年,否則如正岡子規這般學識淵博,才華過人,一定會對日本韻文學做出更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