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文版巴西地圖上,這個小城有個蹩腳的譯名:歐魯普雷圖,聽起來像外星球一樣遙遠而陌生,然而在巴西,這個小城卻大名鼎鼎,是巴西首個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定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城市。巴西華人更愿意按葡萄牙文的字面意思,把這座小城叫做“黑金城”。
17世紀末,葡萄牙殖民者在這個群山環抱處發現金礦,淘金熱興起,這里一度成為巴西最繁華的地區,并因此得了一個相當土豪的名字——富有村(Vila Rica);又因當地出產的金子表面有一層黑色光澤而最終得名“黑金城(Ouro Preto)”。
一個世紀后,黑金發掘殆盡,淘金者們不得不將一座座華麗空殼拋舍身后,黑金城迅速沒落。幾百年后,人們卻逆著他們散去的方向,回溯到這座凝固著歷史的小城,賦予它另一種繁華。
從車站沿路往城里走,不多久就到了一個廣場:石砌地面,中央立著一個高高的雕像,周圍是一圈色彩鮮艷的歐式建筑——正是谷歌圖片一搜“Ouro Preto”就會出現的地方——必是這座古城的標志了。
在古城時,我把歷史背景拋在一邊,只著眼于那些時光中依然可見,安靜或熱鬧的東西——黑金城,前世或許是黑金,今生卻是一座石城。
石砌的路面和墻面。跟一般石板路不同,路面石材多精心打成規則的方形,不是平鋪,而是豎放;所有的上下坡都沒有臺階,而只稍微變動一下石塊排列的傾斜度。因此路面結實穩固,汽車也可以通行無阻。
墻面是片狀石材,較輕而脆,但顏色紋理鮮明,長條形橫著羅列,因為縫隙大又能存下足夠的水分,往往生葉生花,乃至長出小樹。
清晨的小巷苔痕斑駁,植物纏繞,牽牛寂靜,路面鉆出的小草悄然生長。這正是我心中古城最令人著迷的氣質——它看似沉寂,卻絕不曾死去,只是需要你慢下來,靜下來,傾聽它靈魂安詳的呼吸。
路邊的寶石店。黑金城所在州米納斯吉拉斯,意為“大礦區”,以盛產礦石聞名。黑金城的小店便多經營寶石生意,顏色形狀各異的原生礦石、寶石飾品,滿目琳瑯。但最令我驚異的是,不少店主見到我就直接中文招呼:月光石!祖母綠!甚而直接遞給我一張單子,竟是葡漢對照的各種寶石名稱和價目。
后來我才聽說,以前寶石在巴西根本不值錢,直到中國人開始在巴西做寶石生意,從原材料起就大包大攬斬斷貨源,寶石價格因而在幾年之內猛漲——難怪店主們要如此討好中國人。但這討好中看不出半分敬意,這可能是作為中國人的悲哀。
露天的石器市場。相對于寶石店,我更傾情露天石器市場。攤主們在白布大傘下一邊勞作一邊照看生意。極普通的石頭,經他們琢磨上色,便成為各種美麗的飾品——掛盤、花瓶、首飾盒,不一而足。但因為材質普通,便無論如何精美,也賣不了太高價錢;加之沉重易碎,更不適宜游客攜帶。
但攤主們倒是淡定,也不腆著臉討好你,也懶得花心計留討價還價的余地,只是樂知天命地把更多時間用于低頭做事,有人詢價時才抬頭答幾句。
世界上當然有寶石樣的天生麗質,璀璨之美;卻也有石頭樣的天生粗笨,若善加利用,便可成就質樸之美——兩者各有命運,正如令人狂熱的黑金早已不見蹤跡,石頭的建筑卻永久留存下來。
還有墓地。這里的墓地就在一座座教堂后,毫不避諱地攤放在陽光下;墓室多粉刷成白色,稍加裝飾,墓碑刻上亡者名字和生卒日期,再放上鮮艷的假花,似乎亡靈們所有的生前事都可以在這里消釋,如今只需安享陽光,無涉任何塵世紛擾。這與中國人忌諱談及死亡,將墓地隱于郊野的習慣大相徑庭。
在這里,我感受不到死亡的猙獰可怖,卻反而覺得,當你微笑接納,死可以與生一樣,成為一件明媚美麗的事。
當然少不了教堂。巴西98%居民是天主教信眾,教堂隨處可見,更何況是這個曾經的繁華之地。教堂分布在城里不同地區,在一片片低矮的建筑中聳立出來,如年老的貴族,雖歷經風雨,仍保持著威慈;俯瞰了無數悲歡世事,卻保持了高貴的靜默。
這些教堂還都要收取不菲的門票,我便放棄了入內參觀——不外是流血的耶穌、哀愁的圣母和莊嚴華麗肅穆的裝飾吧,我已見過不少了。
只是后來這被忽略掉的兩件事都突然而偶然地跳出來,警示我對歷史和宗教的無知漠視將給自己帶來什么樣的遺憾。
臨離開黑金城時,我偶然得知了那個廣場的名字:Tiradentes廣場——拔牙廣場?——我納罕著這古怪的名字一笑而過。幾天后,偶拾一枚五分硬幣,我閑來無事第一次認真端詳:一個須發濃密的男人頭像,下面一行細細的文字——“Tiradentes”!
Tiradentes(1746~1792),本名若阿金·若澤·達·席爾瓦·夏威爾,出生于米納斯一個貧困農場,后搬到“富有村”,即今黑金城,一生做過牙醫、車夫、礦工、商人、士兵及政治活動家等。因在富有村主要以牙醫為業而得外號“Tiradentes”——“拔牙的”。
當時,葡萄牙政府對殖民地居民課以重稅,要求當地將大量黃金及礦產運往歐洲,而富有村黃金產量已銳減,根本無力完成指標。這激起當地居民的普遍憤怒。
Tiradentes未接受過正規教育,但深受美國獨立戰爭影響。他加入一個爭取獨立的組織,密謀在葡萄牙征稅期起義,占領富有村,宣布獨立,成立共和國。惜內奸告密,計劃敗露,Tiradentes被迫逃亡里約,試圖重新組織起義,卻因不清楚內奸身份而被再次出賣,于1789年5月被捕。
經近三年的審判,他于1792年4月21日在里約被處絞刑。刑后被分尸,鮮血用于書寫生平劣跡,尸塊被從里約到富有村沿路拋擲,頭顱則押往富有村示眾,以震懾同情者。
1822年巴西帝國獨立,Tiradentes的犧牲在卻并未立即得到認可——當時主張共和反對帝制仍是重罪;直到近百年后的1889年,巴西廢除帝制后,作為獨立運動的首義者,Tiradentes才被宣布為巴西民族英雄。他殉難的4月21日被定為全國性節日“拔牙者日”;里約殉難處、黑金城頭顱示眾處,均更名“拔牙者廣場”。
然而在拔牙者廣場,我卻與這位以牙醫之名被紀念的革命者擦肩而過。幾個月后,偶然讀到Aleijadinho,我才知道,自己還在教堂與一位以瘸子之名被記住的藝術家失之交臂。
安東尼奧·弗朗西斯科·里斯本,巴西殖民時期最杰出的藝術家,生卒于富有村,壯年時因病致殘而人稱“Aleijadinho”——小瘸子。他的故事因充滿傳奇和爭議而真偽難辨,較可靠的說法是:Aleijadinho是一位葡萄牙建筑大師與和黑奴之子,因母親身份而地位尷尬,后受父洗禮獲自由權,并在父親家中長大。其藝術才華在1770年代參與父親的教堂建設時顯露出來,并隨之在教堂建設中大展拳腳。但在創作巔峰時期,他卻不幸染疾而致肢體蜷曲,手指變形,無法行走,并因此飽受嘲弄。他在此狀況下堅持創作,雕刻了大量富于個性和表現力的作品。1814年,他貧病而死,作品漸由黑金城流傳到米納斯州上百個城市。
傳說他形貌丑陋,脾氣古怪,多疑而易怒,為掩飾身體殘疾而總穿肥大的衣服,并總在夜間工作,等等。這當然難以考證,但可以想見身世尷尬、身體殘疾作為對天才的詛咒,給了他人生怎樣的屈辱和痛苦。他手下的人物多面目干瘦,眉頭緊鎖,神情嚴肅,想必是人生痛苦的投射吧。
歷史總是意味深長——當初如何被折辱,如今便如何被紀念;未在詛咒之下屈服,詛咒就成為祝福。當初的逆賊如今取代國王出現在這個國家的貨幣上;曾經的屈辱外號現在卻取代真名被廣為紀念。
黑金城之旅,原來并未在我離開時結束。我以為目睹了它的今生,此后卻不得不回溯到它的前世,重新思索今生背后那漫長的創造和層層疊加的背景。風景的確取悅了我的雙目,但尊重文化、尊重歷史才是黑金城之旅給我最大的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