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月20日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開展的“拉斐爾前派的遺產” 展出了拉斐爾前派運動的第二次浪潮(1960s~1990s),呈現了拉斐爾前派兄弟會的激情,與真誠的生命力。
在每一個喧囂的社會綱領里,有的澎湃著奮進的激情,有的低回著懷古的幽思。這是最好的時代,抑或最壞的時代,每個人都心揣一把桿秤,藝術也一樣。
因為有了第一屆萬國博覽會,維多利亞時代的藝術得以以社會的注腳進入歷史,它記錄了大機器生產時代里產品的富足與品位的貧瘠。維多利亞女王的丈夫阿爾伯特親王親自發動了一場對英國工藝的革新運動,重新喚回手工的溫度,重新在生產和消費中注入道德。這是時代對提升公眾品味責任的承擔。于是19世紀英格蘭和蘇格蘭各地的工業中心陸續涌現出一批設計學院、美術館、藝術公司,致力于在制造商和消費者心中灌輸設計感。這場運動里,拉斐爾前派的后進們首當其沖。他們諷刺世博會舉辦地水晶宮是一個巨大的溫室,里面陳列的粗制濫造、矯飾夸張的展品是對手工技藝忠實于材料、形式追隨功能原則的公然踐踏。——不要輕視這些原則,它們幫助定義了現代設計。
這些拉斐爾前派的成員是藝術和社會信念真誠的踐行者,作為運動的精神領袖,維多利亞時代藝術趣味的代言人,約翰·羅斯金把父親的遺產全部捐贈給教育機構,聲明社會主義和不勞而獲的富裕不可得兼。他撰寫的《威尼斯之石》中對哥特本質的闡釋曾深深鼓舞了后來被譽為現代設計之父的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 以及他的終身摯友伯恩·瓊斯。前者因為拒絕“少數人的藝術,對少數人的教育,或少數人的自由”而放棄繪畫,轉向了實用美術的創作。莫里斯說:不值得做的,或者,會貶低制作者的事情,人就不要去做。只有開開心心做出來的東西人們用起來才開心。他用自己在肯特郡建造的家來說明所謂的好設計是什么。這棟名叫紅房子的建筑中所有的裝飾都是與朋友們合作親力親為的心血。1961年正是在紅房子中,他與兄弟會的擁躉們一起開辦了莫里斯商行,承接包括建筑、彩色玻璃、壁畫、珠寶、家具等等在內的一攬子設計和加工服務。面對盤根錯節、日趨發達的商業網絡,這個把美當做社會主義綱領而奮斗的理想主義者清楚地認識到,想要用藝術作品影響大眾,只有回到商品市場的陣地。
于是他更多地投身到裝飾圖案的設計中,不是為了區隔社會地位,而是幫助人們合理地、開心地使用一些必需品。莫里斯商行成立的第二年,也就是1862年萬國博覽會上,藝術家們共同合作完成的小櫥柜披上公司的標簽,完成了它的世界首秀,代表著第二代拉斐爾前派主力干將的集體風格。兩側的皮質鑲板布滿莫里斯設計的花樣,櫥柜正面是伯恩·瓊斯繪制的正對弈西洋雙陸棋的男女,身著中世紀罩袍,神色淡漠。但由菲利普·韋伯設計的櫥柜,結構單純又分明外露,正是鋼鐵時代建筑的現代風格。
莫里斯最廣為人知的遺產是他花鳥草蟲的織毯和壁紙圖案,造型廣泛來自對自然界物態的抽象,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莫里斯過分追求細節的風格——這曾是拉斐爾前派兄弟會非常強調的特質,追求畢露無遺的真實形態。反對者認為當藝術家帶著放大鏡捕捉每片葉子的線條時,實際是用人工、冰冷和生硬的方式歪曲了藝術的本意。
所以才有了后來在全世界范圍內興旺發展的新藝術運動,它繼承了拉斐爾前派關于設計的遺產,但注入了更多流動的、富于動感韻律的線條形態,中世紀晦暗、神秘、慵懶的色彩退散,取而代之的是如植物中生長出來的優雅生機。
大都會博物館展出了比亞茲萊為馬洛禮《亞瑟王之死》所做的邊框設計。為了圖解這段中世紀最經典的浪漫傳奇,天才的年輕插畫師選擇了拉斐爾前派所鐘愛的天使形象,但不規則的百合花苞和蜿蜒盤旋的枝蔓昭告了20世紀初商業設計領域中最成熟迷人的風格。借著1900年巴黎舉辦的世界博覽會獲得巨大成功,新藝術運動的成就在大批量產品中被迅速地普及,莫里斯設計民主化的夢想似乎實現了。
可是,20世紀的設計史終究為兩股相反的潮流所挾裹:作為品位的設計與作為烏托邦的設計。當大機器生產和大眾消費的民主力量最終將高尚的趣味消磨殆盡,人們又開始慨嘆“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靈光不再。盡管莫里斯商行的成功靠著厚重的商品目錄而不是傳統貴族化的私人委件,但是很快創始人發現這樣還是不夠的,公司真正的主顧依然是那些富裕階級。
晚年的莫里斯成立了自己的出版社,以自己的莊園凱姆斯科特命名,并把大部分時間投注于書本和花樣的設計。在傳播技術有限的時代,也許印刷術是更接近民主改良的通衢。
1896年莫里斯病逝,同年,出版社制作發行了莫里斯的小說《世界盡頭的源泉》以及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前者開啟了由霍比特人、魔戒和納尼亞傳奇組成的現代奇幻文學的世界,后者寄托了制作者們對英國文學之父持續一生的鐘愛。莫里斯專門為之設計了中世紀風格的喬叟字體、奢華的邊框紋樣配有花式的大寫字母。伯恩·瓊斯則操刀了其中的木刻插畫。這次合作是這對摯友呈獻給世界最后的饋贈。他們的青年時代在神學院相識相知,最終為藝術供奉了宗教般的虔敬。伯恩·瓊斯拒絕繪制《故事集》中的淫穢場景,他說:如果我們能活著完成這部作品,這本著作將會成為口袋里的教堂。
今天在作為世界工藝美術殿堂級存在的VA博物館里,它琳瑯滿目的藝術商店承載著莫里斯曾經的心血和憧憬。人們蜂擁購買那些個人風格鮮明的家具、壁紙和布料,但總是輕易放過以下事實:這位現代設計先鋒人物也是英國社會主義運動的先驅。1876年,在親自設計的忍冬紋花紋第一次進入專利局檔案的同年,他加入了自由黨左派,擔任東方問題協會的書記,撰寫聲討政府遠東侵略政策的檄文。與馬克思的女兒一起投身工人運動,在恩格斯支持下重建社會主義同盟。
想當年,他還只是一個神學專業畢業的年輕人,在閱讀中為中世紀的文學藝術所迷醉,在游歷中為哥特式建筑所震撼,當他決意放棄神職工作的時候,當他決意追隨拉斐爾前派兄弟會先輩們腳步的時候,這個懷抱政治熱情的年輕人,這個躬身踐行的年輕人,大約在往昔那個有手工藝同業公會的世紀,那個在制作中保有純凈靈魂的世紀——哪怕只是他一往情深的玫瑰色想象中,看到了關乎明天的社會主義理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