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結(jié)廬桃花庵

唐寅唐伯虎在三十六歲那年買下了蘇州城北的桃花塢，造了幾間茅屋，打算這輩子就在此地養(yǎng)老送終了。這里原是宋代章某的別墅，歲月滄桑，早已成為廢墟，所以唐伯虎用不多的賣畫所得就買到了地皮。他看中的是這里的環(huán)境，有一條蜿蜒的小溪，溪邊有野桃衰柳，還有一個小土坡，雜花叢生，盡得山野之趣。投入最大的一項改建工程，就是遍植桃樹，使這桃花塢名實相副。茅屋有桃花掩映，遂名之為“桃花庵”，自稱“桃花庵主”。雖然是再簡陋不過的幾間茅草房，他卻為每一間都題寫了雅致的室名，如“學圃堂”、“夢墨亭”、“蛺蝶齋”等等，于是，茅屋便成了精舍。

自那以后，直到54歲去世，除了中間由于一個偶然的因素離開過半年，唐伯虎的后半生基本上都隱居在他的桃花庵里，過著一種清閑且略顯清狂的日子。特別是每當春天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他總會邀請沈周、祝允明、文征明等好友來此飲酒賦詩，揮毫作畫，興之所至，不歡不散。唐伯虎身后，祝允明（民間更熟悉的名字是“祝枝山”）在為他撰寫的墓志銘中寫道：“日般飲其中，客來便共飲，去不問，醉便頹寢。”醉了倒頭花下便睡，應(yīng)酬禮節(jié)一概免除，足見此處鄉(xiāng)居給主人和朋友帶來的快樂。

唐伯虎流傳于世的形象，就是一個不拘禮節(jié)、放浪形骸的風流才子。筆者兒時在鄉(xiāng)間常聽長輩們提起唐伯虎的名字，有位目不識丁的堂伯說起“唐伯虎點秋香”來就眉開眼笑，興致勃勃，聽者亦無不津津有味，如癡如醉。由唐伯虎順便帶出祝枝山、文征明兩位，感覺中這些人的名氣遠比那些帝王將相要大。后來才知道那都是杜撰的。編故事的失意文人藉唐伯虎之名傾注自己的夢想和不平，倒是可以理解，想不明白的是，終日勞作、感官麻木的野老村夫們緣何也如此情有獨鐘，似乎他們對但凡“落難公子中狀元，私訂終身后花園”式的才子佳人戲都饒有興趣。

細數(shù)起來，在唐伯虎并不算長的一生中，真正當?shù)闷稹帮L流”二字的時日實在少而又少，主要是在27歲之前的那幾年。《明史》用“性穎利，與里狂生張靈縱酒，不事諸生業(yè)”一句話概括之，就是說人很聰明，愛交酒肉朋友，不求讀書上進，但似乎并不涉及尋花問柳之類荒唐之事。

祝枝山替他寫的墓志銘透露：伯虎的父親在世時曾說，這孩子將來必能成名，但怕很難指望他成就家業(yè)。其父是商人，很想兒子走科舉入仕的道路，光宗耀祖，但當時就已讓他失望，想必伯虎年輕時的確沾染了些游手好閑的不良習氣，無所事事。父親死后，他還是不成熟，不務(wù)正業(yè)。幸而有祝枝山這位比他年長十歲的朋友規(guī)勸，說：“你若想成就先人的遺志，就應(yīng)當從事舉業(yè)；若必欲依從自己的意愿，那就干脆脫去秀才的衣衫，燒掉應(yīng)試的書策。而今你名隸學宮，兩眼卻不看那些習讀的冊子，到底如何取舍，沒想清楚啊。”伯虎于是表態(tài)：“好。明年就要舉行鄉(xiāng)試，我就花一年的工夫努力一把，如果不行，就把這些書冊一并拋棄。”自此緊閉門戶，斷絕交往，自學，不請老師指導(dǎo)，獨自揣摩體會。一年后，參加應(yīng)天府考試，摘得桂冠，即所謂“解元”。一舉成名天下知，無人不知唐解元。

這年唐伯虎29歲。次年便赴京會試。眼看金榜題名唾手可得，錦繡前程近在咫尺，孰料造化捉弄人，“江南第一才子”轉(zhuǎn)瞬間命遭縲紲之厄。

這是唐伯虎平生遭遇的第一大挫折，即無端陷入了一場“會試泄題案”。明史有簡略記載：“（唐寅）舉弘治十一年鄉(xiāng)試第一，座主（主考官）梁儲奇其文，還朝示學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幾，敏政總裁會試，江陰富人徐經(jīng)賄其家僮，得試題。事露，言者劾敏政，語連寅，下詔獄，謫為吏。”就這段文字看，至少唐寅是蒙冤的，受人牽連，言官“語連寅”，卻未提出任何證據(jù)。

后人考證，這場“會試泄題案”的詳情大體如是：當年京城會試主考官是程敏政和李東陽。兩人都是飽學之士，試題出得分外冷僻，應(yīng)試者大都答不上來，惟有兩張試卷答對了，且文辭優(yōu)雅，程敏政當即脫口而出：“這兩張卷子一定是唐寅和徐經(jīng)的。”這句話被在場人聽見并傳開了。由于徐、唐兩人在京師的舉動頗有些張揚，惹人注目，流言不脛而走，都說“江陰富人徐經(jīng)賄金預(yù)得試題。”戶科給事華眿便上疏彈劾主考程敏政鬻題。明孝宗親下詔獄，將徐經(jīng)、唐寅關(guān)進監(jiān)牢，并敕令程敏政不得閱題，其所錄之卷，由大學士李東陽會同其他試官進行復(fù)審。復(fù)審結(jié)果證實，徐、唐兩人皆不在錄取之列，鬻題之說，純屬無稽之談。但輿論仍喧嘩不已。朝廷為平息輿情，便著錦衣衛(wèi)對徐、唐加以審訊，最終也沒能查出實據(jù)，就以徐經(jīng)曾晉見程敏政送過見面禮，唐寅也曾用一個金幣向程敏政乞文，送鄉(xiāng)試座主梁儲，將兩人削除仕籍，貶為小吏使用。程敏政因此罷官還家，活活氣死。華昶則因奏事不實，也遭降職處分。

明史中說唐寅事后“恥不就吏，歸家益放浪”。其實，明史撰寫者對此事的評判亦有失水準，說徐經(jīng)通過賄賂鄭敏政家僮“得試題”，既得了試題，怎么未被錄取？顯然與事實不符。 且不說唐寅乃天縱之才，就是徐經(jīng)，之前也已考中舉人（此人是徐霞客的高祖），好歹有兩把刷子，預(yù)先知道了題目，該不致于名落孫山吧。

這樁案子背后其實還是官場權(quán)斗，有人要謀奪程敏政的位置，小題大作，唐寅、徐經(jīng)都成了犧牲品。明孝宗號稱明君，也是“葫蘆僧判葫蘆案”，令唐寅大失所望，對朝廷的黑暗有了切膚之痛，遂絕意仕途。

出獄回家，老婆鬧離婚，又應(yīng)著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的老話，讓唐伯虎更是看透世態(tài)炎涼，心灰意懶。一甩手離家出走，游遍名山打草稿，決意此生以丹青自娛，寄情于山水花鳥，憑藉賣文鬻畫養(yǎng)活自己。

唐伯虎這輩子與官場有過兩次交集，以上的科考案是一次，再一次就是44歲上接受明宗室寧王禮聘到南昌住了半年——這一次，人們都說他是去給寧王當幕僚，固然寧王這方面是想藉此表示禮賢下士，招攬人才，為蓄謀中的叛亂做準備，而唐伯虎這方面，既對寧王謀反的用心預(yù)先不得窺知，主觀上只是把這位金主當作書畫作品的交易對象而已，并不像有些人說的他對做官還有希冀、還存有僥幸之心。事實上，他在寧王府半年，主要任務(wù)就是指導(dǎo)寧王夫人學畫，另一件逸事，就是創(chuàng)作了著名的“九美圖”。當然，寧王沒讓他白干，是給足了報酬的。在那個時代，書畫市場可沒今天這樣發(fā)達，唐伯虎雖為“吳門四家”之一，單靠在市井圈中賣畫，所得畢竟有限，既然寧王這個大財主主動找上門來，給出大把大把的銀子，且可讓他潛心創(chuàng)作幾幅精品，他唐某何樂而不為？

寧王多少還有點識人之明，自始至終沒把唐伯虎當作謀士看。倒是唐伯虎，一代才子雖為朝廷所棄，但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并不含糊，一旦察覺寧王圖謀不軌，便急謀脫身，裝瘋賣傻，甚至“露其丑穢”，玩起大街裸奔的超時尚游戲，讓寧王大倒胃口，實在奉陪不起，只好放他回家。所以后來寧王伏誅，牽連到府中一干文人墨客，而唐寅則安然無事。

有過這兩次與官場的交往，對官場的齷齪洞若觀火，唐伯虎愈加覺得自己的桃花庵干凈、優(yōu)雅而美好，須臾不可分離。現(xiàn)在哪怕是皇帝老兒拿紫禁城來，他也不肯換了。

生活在桃花庵的歲月，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幸福還在于這時的桃花庵主又有了一位九娘相伴，九娘雖出身青樓，卻美麗又溫柔，對丈夫既崇拜、又體貼。唐伯虎后半輩子最大的安慰莫過于此。于是，某日，他一氣呵成寫下了《桃花庵歌》：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復(fù)日，花落花開年復(fù)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富貴比車馬，他得驅(qū)馳我得閑。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杰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靠賣畫為生的生活畢竟是清苦的，但九娘不嫌，他更心安理得：“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寫幅丹青賣，不使人間造孽錢。”看這世界，從皇帝老兒到文武百官，從財主奸商到馬屁文人，有多少人每日每時不在使用著昧心的造孽錢啊！他唐伯虎雖然手無縛雞之力，當不了耕食自足的農(nóng)夫，也不擅長計算，繼承不了祖上的賈業(yè)，但他問心無愧，憑自己的畫藝掙錢，錢是干凈的。

當然，迫于生計的壓力，有時他也不得不來一點媚俗。他把自己的作品分為兩類，一類只是為了謀生，賣錢，自己也不甚看重，一手交貨一手交錢而已。另一類則寄托了他深切的情思，有感而作，立意高遠，“下筆輒追唐宋名匠”，意在青史留名，是無法論價的精品。祝枝山說他“既復(fù)為人請乞，煩雜不休，遂亦不及精諦。且已四方慕之，無貴賤富貧，日詣門征索文詞、詩畫，子畏（唐寅字）隨應(yīng)之，而不必盡所至，大率興寄遐邈，不以一時毀譽重輕為取舍。”當時向他求文請畫的人太多了，他也就顧不上精審熟思，隨請隨應(yīng)，打發(fā)過去就是。 誰能想到，500年后，在當今的藝術(shù)品拍賣市場上，唐伯虎的一幅畫竟拍到了數(shù)千萬元人民幣。2013年，其手卷《松崖別業(yè)圖》以7130萬元成交，其金箋扇面畫作《江亭談古圖》以1150萬元成交！

唐伯虎生前和身后的遭際判若天壤，道是造化無情抑有情？一代才人，活著時受盡磨難，死后卻聲價百倍，倘若可以將其身后的待遇稍稍分一點補上生前的缺憾，那該有多好啊！那樣的話，至少他心愛的九娘就不致因貧病而先他離世，撇下他孤零零且多病一身無依無靠。天妒英才，造物主忒是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