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門前有個窄巷,沿窄巷往南不到一百米,右轉過街角有個很小的理發室。從我入住此地,就一直在崔師傅的理發室理發,屈指算來已經快三十年了。有一回,我領著六歲的兒子一起找崔師傅理發,兒子被理發室門口的那個三色轉筒吸引住了。“爸爸,理發室門口為什么有這個東西?它們像水草一樣,蠻好看的。”
崔師傅個頭很小,精瘦精瘦,臉色很白,看上去不是很健康,但理發的動作很麻利。
還記得我第三次到崔師傅理發店理發的情景。我去的時候有幾個顧客在等,我只能坐在一只油漆斑駁的小方凳上等候著。
“兒女都工作了吧?”一位留著髭須、年約五十的顧客問。
“兒子在部隊,當連長了。姑娘出嫁了,幫女婿搞汽車配件,生意不錯,比我賺得多。”崔師傅有些自得。
“好福氣啊,老崔。再忙幾年就歇了吧,在家帶帶孫子,有機會再出去走走。”那顧客說。“你說得不錯,我也這樣想。兩個孩子也算是有出息,時常還能接濟我們兩個老的,其實我們并不需要他們接濟,我們只要他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崔師傅在電推子上滴了幾滴估計是縫紉機油之類的東西。推子經行之處,我嗅到一股淡淡的煤油味。在有節奏的剃刀聲和剪刀聲中我幾乎睡著了。半睡半醒中,我忽然想到了十五六歲時的光景。那時我只想當一名農村拖拉機手,我記得我喜歡柴油、汽油味。有一次,我站在大片開滿紫紅色小花的草籽田中間對拖拉機手舒朝晴說:“讓我開一下好嗎?”拖拉機手是同村人,他友好地對我說:“你要是能把機器搖響,我就讓你過把癮。”然后,他關閉油門,讓耕田的柴油機停下來。我走進草籽田,屏住氣,用力握住柴油機的手搖曲柄,手臂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根根凸起。但我試了三次都沒能成功。舒朝晴點燃一支煙,順手掐了一根草籽花放入口中咀嚼。他笑呵呵地對我說:“今年十六吧?再過兩年,等到了十八九歲,自然就能弄響這個十二匹馬力的家伙了。”
我怏怏不樂地往回走,走到自家土坯院墻邊,我伸手想摘一朵開得最好看的月月紅,結果手指被扎傷,尖刺斷在肉里。
吃晚飯的時候,媽媽重拾關于我謀生的話題。
“你干脆去學個手藝吧,這么大個人了,不能整天閑在家里。”
“學什么?”我漠然地說。
“學篾匠,或是學剃頭——冬天凍不著,夏天熱不到,都是輕松活。”媽媽說。
“不!”我甕聲甕氣地說。“我不要做輕松活,讓人看不起。我要開拖拉機。”
“好了。”崔師傅解開圍在我脖子上滿是頭發味的淺藍色圍布。
我從口袋里摸出幾枚硬幣,碼成一個小柱子,放在隔山照前的條案上。
走出理發室,小雨還沒住點。我摸了摸左眉骨上那個一分硬幣大小的疤痕。那是我第一次搖響十二匹柴油機時被抽出的曲柄打破留下的。那年我十八歲,記得是春末夏初。
參加系統領導職位競崗回來,心情不錯,因為我的演講很能打動人,衣著也很得體。站在穿衣鏡前,越發覺得身上這套深藍色西裝很合身,為我增色不少。要說這身西裝,那可是幾年前在上海東方商廈花了近四千元買的,平時舍不得穿,只在參加一些重要活動時才穿上身撐撐面子。所以現在我要脫下來,換上便裝,因為我在穿衣鏡里看到兩鬢和后腦的頭發有些長,需要去崔師傅那里修理修理。就在此時,我的手機響了,是人事部的同事打來的。他遺憾地告訴我,我的競崗又失敗了。
我理了理這身曾幾度讓我感到自信的西裝的前襟和領口。我想,這身西裝以后不會再有機會作為禮服派什么用場了。我鎖好門,下了樓,直奔崔師傅的理發店。
崔師傅的理發店近來很清靜,崔師傅的妻子去南京給兒子帶孩子了。店里只有崔師傅一個理發師,他總是一言不發地給顧客剪頭。
“來啦。”崔師傅朝我點點頭。
“腦后的頭發有點長,衣領容易臟,來修修。”我說。
我感覺到崔師傅在打量我身上的西裝。
“這身衣裳蠻合身,穿起來精神。”崔師傅欣賞地說,“你的體形還是穿西裝好看。”
“我也發現了,”我說,“往后我就多穿它。”
崔師傅讓我坐在理發轉椅上,為我圍好藍色圍布。他用小噴壺先在我的頭發上噴點水,然后再用電推子剪發。
“現在顧客好像不如以前多了?”我說。
“手藝跟不上時代了,年輕人都去城中心的美容美發店剪發、染發,只有像你這樣的老顧客還時常照顧生意。”崔師傅淡淡地說。
“對了,以前總在這里和你聊天的老顧怎么很久沒見了?”我想起了那個髭須客,我從崔師傅口中打聽到他姓顧。
“他兩年前就搬家了。搬到少城新區第五大街去了,人家現在住的是連體別墅,城里還有兩套小戶型房子用來出租,日子別提有多好過了。”崔師傅說。
“他是做什么的?老板嗎?要不哪來這么多錢?”
“拆遷補償啊。跟你說,有好多原先住在城郊結合部的農民都因為拆遷成了千萬富翁。老顧家拆遷時,聽說一下子補了他七百多萬。這些人哪,祖墳埋得好。”崔師傅不無感慨。“人家現在就坐在家里喝茶、打麻將,光房租一家人都花不完。”
“真叫人羨慕。”我也慨嘆說。
“你也羨慕?”崔師傅問我。
沒料到他忽有此問,我一時還真不知道怎么回答。
“說不羨慕,那是假的。”崔師傅自答道,“但是呢,各人各命。就拿我說吧,一輩子不會別的,就會這門已經過時的手藝,但糊口養家也夠了。盡管現在顧客少,但我并無危機感,日子還和從前一樣過,而且這日子過得很踏實。所以呢,也可以說我不羨慕人家。”
“把唱機聲音開大點好嗎?”我對崔師傅說。
“喜歡聽這段?”崔師傅放下手中的活計,去給唱機調節音量。
“我對昆劇是外行。只是有幾年,我在西郊四圩租用的房子里養病,無所事事,整天坐在小院梧桐樹下聽戲曲,聽得最多的就是《牡丹亭》和《邯鄲記》。”我說。
“難怪哩,”崔師傅說,“聽內行說,昆劇光聽不行,要邊看邊聽,才有意思。”
“聽說是這樣,”我說。“我很懷念那段時光。不過,有些年沒聽了。”
“說實在的,其實我一句也聽不懂唱的什么,”崔師傅說,“現在不是顧客少嗎,有時老半天就我一個人,冷清了我就胡亂聽些曲子。這些磁帶都是前些年老太婆買的,她簡直就是嗜戲如命。我敢說她和我一樣,一句也聽不懂。但她卻裝模作樣,跟著節奏搖頭晃腦,十分好笑。”
“也許就是一分心境,一種感覺。感覺上來了,就把其它的都忘記了,對身體有好處。”我說。
離開時,我撣了撣西服上的碎毛發。
此后,我經常穿這套西裝去理發,漸漸的西裝前襟和褲腿都磨得锃亮。妻子讓我送干洗店洗洗,我沒肯。我對她說,再穿穿就扔給拾破爛的。
崔師傅的理發生意似乎越來越清淡。我的頭發也越來越稀疏了。年輕時頭發又密又硬,每次都要請理發師傅給我打薄一些,希望能把頭發弄得柔順一些,以便能梳成中分五五開或是三七開的發型。如今頭發又稀又軟又花白,對理發也就沒什么要求,只要能把后頸那些會弄臟衣領的長發剪短就行。事實上正如妻子所言,我后頸的長發只需她用做針線活的剪刀修剪修剪就成,根本犯不著總往理發店跑。不過話雖這么說,我還是雷打不動每半個月、二十天去一趟崔師傅的理發店。而且,只要我一進他的店門,不管他是不是在做事,他都要先去把《牡丹亭》或者《邯鄲記》磁帶放到唱機里,并把音量調大。
有一次,我對他說:“換一盤帶子吧,崔師傅。”
“換什么呢?你還喜歡聽什么?”
“京劇《空城計》。”我說。
“還愛聽京劇?”他似乎有點不信。
我說:“你看,來這里理發的人越來越少了,再這樣下去你就要唱空城計了。”
聽了我的話,他笑了老半天。然后說:“我倒不擔心沒客人,頂多把店關了。可你呢?我要是關了店,你去哪里理發?就算是有地方理發,誰會給你放《邯鄲記》?音量還要調這么老高!”
2008年春節前,江南大雪多日,一向喧囂的城市似乎安靜了許多。
午后,我擁著棉大衣躺在朝南陽臺上的搖椅上小睡,恍惚中聽到雨滴欄桿的聲響,以為下雨了。睜眼一看,原來是屋外開始融雪,檐間的冰凌往下滴水,打在外掛晾衣桿上。
我從棉大衣里艱難地抽出右手,摸了摸腦后的頭發。
是不是該去崔師傅那里把頭發修剪修剪,準備過年呢?
午后有太陽,一天之中也就這個時候暖和些。
又閉著眼睛躺了一會,我起身換了膠鞋,裹好棉襖,下了樓。
走出窄巷的陰寒,轉過弧形街角,就看到了理發店門外的三色筒在冷風中旋轉。但理發店的門卻是關著的。我想,理發店的門朝西,崔師傅一定是為了擋住凜冽的西風才把門關上的。我走過去推了一下,卻發現店門上了鎖。我有點納悶,這扇門一年中除了大年初一到初三打烊,從未關過。此時離過年不到一個星期,正是街坊鄰居到店“剪過年頭”的繁忙期,崔師傅怎么會把店門關了?
我點了一支煙,在門前站了有幾分鐘,見隔壁墻角的補鞋匠老楊正在曬太陽,就走過去跟他打聽崔師傅的去向。
“你不知道?崔師傅住院了,得了重病。”他在用一把大剪刀把一塊翻毛豬皮剪成橢圓形。
我遞給他一支煙。
“重病?有多重?”
“胃癌,”老楊壓低嗓音說,“我就說嘛,他那臉色,你注意他那張臉沒,不光是沒一點肉,那灰暗、慘白,簡直就是……”
我記起崔師傅每次靠近我講話時,呼吸中有種生石灰的苦味。
大概是三月份的一個禮拜六,陽光明媚,外面很暖和。吃過午飯,我信步下樓,沿著樓前小巷往外走,轉過弧形街角,看到一群人從理發店出出進進。走近一看,他們正給那間屋子打掃衛生。我發現理發的轉椅、隔山照都沒有了。于是我問其中的一個人,這屋子準備做什么用?那人告訴我,用來開一個小型棋牌室。不需再問了,這間屋子作為理發店的歷史結束了。我走進屋子東瞧瞧、西看看,好像在尋找某件我熟悉的、屬于崔師傅的遺留之物,但我什么也沒看到。我悻悻然往回走,心里想:見到妻子后,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要告訴她老崔的理發店真的關門了。
你遇到他啦?她會這樣問。
沒有。
沒遇到他怎么知道真的關了?
因為理發店已經改作棋牌室了。
走到弧形街角時,我忽然想起什么。于是我回過頭,便看到那個理發店門前的三色轉筒,它還在那里自顧自轉著,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要永遠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