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

趙小七從學校回到家的時候，夕陽已經沉沒在暮色的海洋里。

母親在廚房里忙活。洗碗，刷鍋，擇菜，蒸煮。不大的農家院落，彌漫著濃烈的煙火氣息。

趙小七在縣城住校讀書，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每到這一天，母親總是早早地走進廚房，做一些兒子喜歡吃的東西。

很快，一盤炒雞蛋、一碗紅燒豬肉和一盆酸辣魚塊湯端上了桌。桌子上紅黃青白，有咸有淡。

母親邊在腰間的圍裙上不停地擦手，邊喊暮色中神色慌張的趙小七，小七，快過來，坐下吃飯。

兒子吃得很投入，也可以形容為狼吞虎咽。母親的目光在兒子的額際游走，看到兒子如牛一樣低頭吃飯的神態，母親很開心。母親想，兒子果真餓壞了。邊想邊夾起一塊肉往兒子碗里塞。兒子身子一閃，抬起頭說，媽，我飽了。母親此時看到了兒子下巴上的胡子，一撮撮黑黑硬硬如鋼針，從兒子稚嫩的肉里扎出來。母親一驚，筷子一抖，肉“啪”的一聲落在桌子底下。一條從院子外面適時闖進來的小花狗，快速地叼起肉后，得意洋洋地跑開了。

母親的眼前一片黑暗。小七，你……你……你怎么留著胡子？母親對兒子的疼愛，勝過自己的生命。平時，母親是不會用這口氣這眼神跟他說話的。平時，兒子是個好孩子，不多言不多語，走路做事像個靦腆的女孩子。

兒子木訥地回答，媽，沒什么，長了我會剪的。

兒子的輕描淡寫，令母親更加不安，甚至害怕。母親想，兒子變壞了。可是，她又在心里連說幾遍不會的，怎么可能呢？眼前的事實，著實令她十分恐懼。那一夜，月光如水，透過玻璃窗戶瀉了一地。母親沒能入睡。

第二天中午，母親和刀叔一前一后走進院子。

刀叔臂彎里吊一只竹籃子。籃子里放著剪子、剃刀和一些明晃晃的剃頭工具。

母親高聲喊著小七，刀叔來了。

趙小七從桌子前站起來，沖刀叔深鞠一躬。刀叔夸小七，這孩子，長高了。學懂事了，怎么見了刀叔也鞠躬？

刀叔將籃子剛放下，趙小七就如一條魚一樣，從刀叔眼皮底下溜了出去。

趙小七溜出去的時候，手里拎著書包，還有下一個月生活上所必需的日用品。

母親將刀叔送出院子，一個人癱在地上，眼淚如前天的那場小雨一樣綿綿密密。

母親想，小七這孩子，真的學壞了！不行，必須讓他回頭。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轉了三次車，悄悄摸到趙小七班主任的辦公室。

班主任和顏悅色地問，你來有事？

趙小七母親的眼淚，再次綿綿密密。

弄清緣由后，班主任心平氣和地給趙小七母親講了一件事。

三月五日的那天，班里組織學雷鋒活動，集體到敬老院里獻愛心。班主任十分開心，說著說著臉上便露出了笑意。這些孩子們啊，個個都是好樣的。有的掃地，有的挑水，有的幫老人們洗腳捶背。

趙小七同學當時挑水。剛下過一場雨，池子邊長滿青苔，很滑，他只用心挑水，沒注意腳下，結果摔了跤。實在不巧，人摔倒后，下巴磕到一個小石子上，血流了一地，讓全班同學都嚇壞了。還好，到醫院一查，沒什么大礙。只是，下巴上留下一塊疤。

趙小七再回家，母親要看看那塊疤，趙小七不愿意。

晚上，趁趙小七熟睡，母親借著手電筒的光芒，輕輕翻開那撮密密匝匝的胡子，一條蚯蚓一樣的疤痕閃了出來。

趙小七后來考上大學，成為一所名校的藝術生。

趙小七的胡子越留越長，像一叢油光發亮的麥苗兒。

街坊鄰居們異口同聲地夸著趙小七，這孩子，從小就志向遠大，看那胡子，多藝術多有風度。

母親總是背過臉，將“那是那是”的回答甩到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