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張欣是一位勤奮的好同學,至少在早起這件事兒上,我是甘拜下風。
周三一大早,當她楚楚動人地立在我們樓下時,我和董白白都有點愣神。張欣同學底子本來就比較好,皮膚白嫩細膩,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忽閃忽閃,高鼻小嘴,笑起來還有兩顆可愛的小虎牙。而今天,她略施淡妝,一頭長發如瀑布般披在肩上,身著一條淺粉色的荷葉花點綴的連衣裙,還真有點“清水出芙蓉,自然去雕飾”的感覺。
我們都有點被驚艷到了。
“還行吧?”張欣同學有點害羞地問。
“啪!”
我們還沒有答話,只見一位早起打水的男同學,一頭撞到了電線桿上,壺膽碎了一地。
我們三個女生都捂嘴笑了起來。
我和白白抱著昨天新打的論文提綱,帶著張欣,風風火火地走進了位于逸夫樓的教室。
不過這次的情形和上次去不太一樣,我看了看表,還有五分鐘上課,教室里的人卻還有大半都沒有來。
我和白白本想按照慣例,坐最后一排,卻被張欣一陣好說歹說,陪她坐到了第三排。
上課鈴聲響,顧長熙背著個印著A大字樣的舊書包走了進來。
張欣有點激動,掏出包里顧長熙的照片,對照著真人,反復對比一番后,轉過來臉對我感慨道:“還是真人帥,學姐,你不知道你們有多幸福。”
我和白白對視一眼,如果她和我們一樣,也如此忐忑地坐在這里等著交論文的話,也許就不會再有心情發出這樣的感想。
顧長熙放下包后,一掃教室,微微皺了下眉,半開玩笑道:“我今天是不是走錯教室了?怎么少了這么多同學?”
不少同學左看看又看看,果真,平日一百五十人的課堂,今天只稀稀拉拉地坐了三十人不到。
我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張欣更是一臉好奇。
“發生什么事了?有人知道嗎?”顧長熙問。
沒有人回答。
“那就有些遺憾了,”顧長熙倒也不生氣,聳聳肩,邊說邊從包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東西來,“我有個朋友上個星期要從瑞士回來,我就讓他給我的學生帶了點手工巧克力,沒來的同學就沒有這個福氣了,來了的同學咱就多吃點。”
底下有同學鼓起了掌。
“顧老師,”角落里忽然有人舉起了手,“顧老師,我們今天下午交圖……”
怪不得。
建筑學的教學很有特色,我們的專業課沒有考試也沒有論文,一個學期前八周和后八周各有一個建筑設計,一般到了快交圖的截止期限,大家就會變得非常忙碌,這個現象俗稱“趕圖”。而趕圖一般都會涉及到如下幾個字眼:熬夜、通宵,以及逃課。
顧長熙的這門課是大二建筑學的限選課,主力軍當然是大二的同學。而今天大二的同學交圖,言下之意就是昨晚估計大家都通宵了,而且說不定現在還有不少同學在連軸轉,眼都沒有合一個。系里對遲交作業的同學很嚴,設計再好,一旦遲交,期末成績就會被大打折扣。所以我們寧愿逃課,也要拼死拼活地將設計圖交上去,以免拖圖被扣分。
所以,今天顧長熙的課就變得門庭稀落了。
我在心里冷笑,顧長熙啊顧長熙,你也有今天。
那說話的同學可能是大二年級的代表,他印堂發黑臉色發青,一看就知沒休息好,是硬撐著來上課的。想必昨晚也是一宿沒睡。
他旁邊還坐著個女生,也是一臉菜色昏昏欲睡的樣子。
這個現象并不是某個年級特有,但凡建筑學都會出現這樣的狀況,而這也是任課老師最痛恨的。
發言的那位同學的話說到一半便沒聲了,估計是沒有膽量再說下去。
外專業的同學都不太明白那位同學未完之話,愣愣地看著顧長熙,等他發話。
顧長熙沉吟稍許,似惋惜道:“這么點兒人,上課也挺沒意思的。”
張欣捂著胸,心疼道:“我的心都快碎了。”
顧長熙又用稀松平常的語氣道:“既然這樣,那今天的課就到這里吧。我們下節課再見。”
我有點吃驚。
被學生放了鴿子,他居然一點都不生氣。
底下的同學揣測著老師的用心,不敢相信,也不敢動。
顧長熙倏爾笑了,好脾氣地道:“真下課了,同學們可以走了,走時記得拿巧克力。”
十秒鐘后,同學開始窸窸窣窣地收拾書本,有兩個膽大的女同學走到講臺上,當真拿了兩顆巧克力。
“我聽說有很多外系的同學來旁聽我的課,” 顧長熙若有若無地朝我這里瞄了一眼,溫柔地笑問跟前那兩名女生,“你們是嗎?”
此二人一愣,繼而呈現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羞澀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們。”他說。
不公平!我在心里怒號。這是赤裸裸的專業歧視!
對別的專業同學如春風般溫暖,對待本專業的同學卻如嚴冬般冷酷!
我們才是交了學費來上建筑學課程的同學!
我們才是上帝!
特別是我!
“白白,”我恨恨地道,“我們是不會稀罕那巧克力的,對吧?”
董白白的身子本來已經起到一半,聽見我的話,僵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看看講臺,又看看我,終于一咽口水,重新坐了下來。
“學姐,”張欣主動地站起來,高興地道,“那我幫你們領了哈!”
不一會兒,教室里的同學走得所剩無幾。
我們倆等著交論文,所以拖到了最后。
顧長熙掃了我們倆一眼,卻朝那兩名大二的同學招招手,示意他們過去。
“帶給沒來的同學,”顧長熙將剩下的巧克力包好,遞給那名男同學,“平時抓點緊,熬夜通宵對身體不好。今天就當給你們放的假。”
男同學頂著黑眼圈,差點熱淚盈眶:“謝謝顧老師。”
顧長熙拍拍他的肩:“我也當過學生,你們經歷過的我也都經歷過,連通幾宵了?”
“兩宵。”
“你呢?”他問旁邊那女生,打趣道,“走路都快睡著了。”
那女生比畫了一個數字“三”。
“年輕就是厲害,吃早飯了嗎?”
他們倆搖了搖頭。
“是回建館嗎?”
他們倆點了點頭。
“走吧,”顧長熙朝我和白白招招手,又回頭朝他們倆道,“我送你們回去。”
直到從顧長熙的車上下來,我都還有點不敢相信今天的經歷。
顧長熙課堂的教室在學校西邊的逸夫樓,建筑系館在學校東邊,要是步行的話,大約要20分鐘。今天他為了體恤熬夜的同學,居然開車從學校西門出去,繞了一大圈,又從學校的東門進來,將車停到了建館樓下。
途中還停了車一次,他掏錢,我跑腿,給大二的同學買來了熱乎乎的豆漿和包子。
被同學放鴿子不生氣就已經很難得了,更難得的是,他居然還把他們給送了回來。
要是換成別的老師,遇到這樣明目張膽有預謀地逃課,早就上報教務處了。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得很,表明我沒有做夢。
我心中有些不安,思索著平日里那陰陽怪氣的顧長熙今日怎么忽然轉了性,變得如此慈眉善目。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一舉一動都散發著圣母般的光環。
這太不正常了。
我忍不住悄悄跟大二的女生打了預防針:“盡量別吃那個巧克力。”
“為什么?”小學妹用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
“可能過期了,瑞士文,我們都看不懂。”我嚴肅地說。
下車的時候,我感覺背后有一道詭異的目光。
轉身過去,發現董白白滿臉不可思議。她看看顧長熙的車,又看看我,眼里閃爍著莫名激動的光芒。還沒等我開口,她便一句話噎死了我:“那晚是顧長熙送的你,對不對?”
完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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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無論我跟董白白如何解釋我對顧長熙只有階級敵人般的恨,且此恨比珠穆朗瑪峰還高,比貝加爾湖還深,董白白都表示出明確的不相信。
我只差以死明志了。
“沒關系的。”董白白說,“現在談戀愛性別都不是問題了,你又何必拘泥于世人的眼光呢?”
“真不是那樣……”我淚眼汪汪。
“好吧。”董白白嘆了口氣,“我會替你保密的,但結婚時你要免了我的紅包。”
我:“……”
好在建筑學概論這門課是一周才一節,這周我已將論文交給了顧長熙。即便他對我有不滿,也只能難為他憋在肚子里一周,下周再見了。
其實并不是我不想好好寫論文,只是我這個論文從最開始的選題就錯了。我昨天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來研究顧長熙借給我的那兩本書,看到一半就發自內心地想睡覺。我真想敲開他的腦子看看,他把這兩本書借給我,是想顯擺自己有文化有品味,還是故意讓我為難。
董白白居然還沒有良心地說我和顧長熙有點不正常,明明只有他不正常好嗎。
在系館,我碰到了陶青。
這兩天院里的電梯壞了,但凡上樓還是下樓都只能走樓梯。后勤部又遲遲不派工作人員來修,學院師生早習慣了電梯,都有些抱怨。
陶青挺著個大肚子,一手拎著一大摞書,一手扶著欄桿,頗有些吃力地慢慢向上走。我快走兩步接過她手里的東西:“陶老師,我幫您。”
陶青朝我一笑:“謝謝你,程寧。”
“不客氣。”我說,“陶老師,今天有晚課?”
“沒有。過兩天學校要檢查衛生,我來辦公室收拾收拾東西。”
寒暄了一陣,我有些擔心地看著她的大肚子:“您要是有什么需要,給我們打個電話就成。您看您這費勁的,挺危險的。”
陶青拂汗笑笑:“這電梯要修好了就沒事了。”
“您一會兒需要怎么打掃衛生?”我又道,“我這下子沒事。”
“也成,稍微擦擦書架,擺擺書,收拾一下就行。”
說話間,就走到了她的辦公室。辦公室小,東西也不多,三兩下就弄完了。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顧長熙推門進來了。
他先看見我,一愣,再看見書架后露出的半個大肚子,臉上呈現出明了的表情。
“顧老師。”我沒骨氣地先跟他打招呼。
他沖我點點頭:“做清潔?”
陶青聽到聲音,從書架后走出來:“這不院里要搞衛生嗎。你怎么也來了?”
“我從樓下路過,見燈亮著,還以為是走時忘記關了。”
陶青又道:“上次借書那同學是程寧吧,你不在我就讓她拿走了。”
顧長熙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陶青摸了摸我的頭,開玩笑說:“你沒在顧老師的課堂上搗亂吧?”
“沒、沒有。”我有些緊張地拉了拉衣角,聽陶青這口氣,顧長熙應該還沒有跟她說過我逃課、不好好寫論文的事。我心虛地瞅了一眼顧長熙,“哪能啊。”
顧長熙有那么一兩秒的時間只看著我不說話,我也眼巴巴地看著他,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們倆是一對即將要生離死別的情侶。其實我明白,如果要死,那個人也是我。
終于,他眼波含笑,慢慢對陶青道:“程寧啊,挺乖的。”
我松了一口氣,算他還有點良心。
陶青也道:“程寧是不錯,今天替我拎那么多東西上來,還主動幫我打掃衛生。”
顧長熙一聽就笑了,順口接道:“這么巧,要不幫我也一塊收拾了吧?”
我就知道,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陶青老公接走她后,辦公室里就只剩下我和顧長熙。
我環顧了一圈,硬邦邦地問:“顧老師,我能做什么?”
顧長熙坐在電腦桌前,盯著屏幕,不停地按著鼠標,抬手指指我跟前的那張小沙發:“其實也沒什么事,你把那沙發上收拾收拾,不要的就當垃圾扔了。”
就這點事?
我一下子輕松起來,心情愉悅地收拾沙發。辦公室小,沙發也小,上面堆了些雜志,還有些打印過的表格,背面畫了些草圖。我把雜志歸了類,放在書架上,又屁顛屁顛地去倒了垃圾。
“顧老師,干完了。”
顧長熙還是看著屏幕,頭也不抬,只嗯了一聲。
我看他像是在專心畫圖的樣子,便也沒說什么,就背起書包準備離去。
“書都看了嗎?”他忽然問。
“差不多吧。”我停下腳步。
“我這兩天忙,還沒來得及看你寫的論文。”他從屏幕前抬起頭來,帶點促狹地笑道,“書能看懂嗎?”
“有點,困難。”我實話實說。
“過來。”他朝我招手。
我挪著步子,不情愿地走過去。
“說實話,那本專著我看著都有些吃力。”他關上電腦,從左手邊抽出一本書來,“可是你為什么不把中文翻譯的拿過去看呢?”
我瞅了一眼他手中之物,欲哭無淚。
“我那天放了三本書,上面兩本是英文原著,下面一本是《天壇》的中文翻譯。雜志我想你應該能看懂。只是那本專著有點難,所以我特意給你找了本翻譯過的。看來我還吃驚不小,低估了你的英語水平,原來你根本都不需要翻譯啊。”
“顧老師……”我哭喪著臉,“您怎么不早說……之前你說兩本,我就拿了兩本啊……”
顧長熙好笑地看著我:“那書明明就放在一起的,而且,看不懂你為什么不來問我呢?”
我無言以對。
難道我告訴他只有自己腦袋被門夾了才會來找他嗎?
“拿去吧。”他將書放到我跟前,看了我一會兒,似有點恨鐵不成鋼地道,“看樣子,這次交的論文也不用看了。”
我咬著唇不知道說什么好。
“程寧。”他忽然道,“陶老師說你是個好孩子,我也相信你是個好孩子。”
“那天下雨,一路上有許多人打著傘從我身旁走過,但是只有你一個人叫住了我,讓我這個陌生人跟你打一把傘,這讓我很感動。”顧長熙正經地看著我,道,“雖然當時你對我有點不滿意,可能到現在也一直對我不滿。但我還是要說,你是一個不錯的學生,是一個善良聰明、心思細膩的孩子。”
原來那晚他一直記得。
“顧老師。”我心里忽然沒了底,有一種真相被拆穿的慌亂,“我沒有對你不滿。”
顧長熙并不接話,過了一會兒,他又道,“但是我對你有點失望。”
“剛剛陶老師問我的時候,我看你一直看著我,嘴上雖沒說話,但我懂你的眼神。我想這樣的好孩子,應該再給她一次機會,所以我替你打了馬虎眼。但是,一想到這么性格善良的孩子,居然一直逃我的課,論文也不好好寫,我就覺得有些痛心。”
我低下頭,眼睛盯著腳尖。
頃刻,我聽見他輕嘆一聲:“你都大三了……”
我承認,心里有些東西被觸動了。的確,作為一位學生,連續逃課、馬虎應付老師寫論文,無論怎么說都是不對的。而且老師發現后,一直宅心仁厚,對我循循善誘。雖然軟硬兼施,但那都是為了糾正我的學習態度,將我拉到正軌上來。甚至為了我胡編亂造的一個論文題目,還煞費苦心地幫我找資料。
而我卻一直耿耿于懷,不能理解老師的良心用苦。
再一想到顧長熙那晚等在樓下送我回學校,大二同學因通宵了不上課也不計較,反而放假讓他們休息,心里的愧疚就又多了一份。
這樣說來,顧長熙其實是一個好老師。
“顧老師。”我低聲道,“我認識到錯誤了,我以后再也不會這樣了。”
顧長熙站起身來,我看到他的腳尖出現在我的視線內。抬起頭,見他微微俯視著我,一雙眼睛漆黑如墨,沉靜深邃。
“您這么做都是為了我好,我不應該敷衍您。”我不敢直視他,低頭繼續道,“我會改變自己的學習態度的。”
“理解就好。”
“嗯。”我點點頭。
“既然這樣……”顧長熙笑吟吟地朝我低下頭,“我也就給你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我這兒還有幾張Cad圖紙沒畫,你這么聰明乖巧的孩子,一定很快就會畫完的。”
“抓點緊。”他又柔聲補充道,“今晚建院大爺趕人之前交給我。”
說完,又坐回電腦桌前擺弄他的電腦。
我站在原地,眨眨眼睛,不太明白他的話。
“還愣著干嗎?”他揚聲催促,“我已經發到你的校內郵箱了,快去查收!”
回到宿舍,我發現自己的手心有幾道深深的指甲印。
那是過于憤怒卻又得不到發泄,只好握著拳頭強忍下去的證據。
熄燈后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更讓人心煩的是,今晚一直有個男生在樓下彈吉他,曲調喑啞,聲音沙啞。
女生樓下有男生彈吉唱歌本來是挺正常的一件事,但是哥們兒你也看看時間吧,都熄燈了。而且我們宿舍就在三樓,我連他唱歌間隙擤鼻涕的聲音都能聽見。
我忍了又忍,最后終于醒悟。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我沖到陽臺上,朝樓下大喊一聲:“注意素質,請勿發春!”
一下子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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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前段時間天氣還老下雨,一過六月中旬,氣溫嗖一下就飆上去了。
學校住宿條件挺一般的,許多宿舍都是六人間,有個小陽臺,每層樓有公共廁所和水房,沒有浴室。
這些條件我們也就忍了,可最關鍵的是,這么熱的天氣,宿舍還沒有電風扇。沒有電風扇我們也忍了,自己花點錢買一個小電風扇吹得了,可關鍵是學校還要斷電!每天晚上十一點,當斷電鈴聲清脆地劃破校園的夜空時,我們都忍不住哆嗦一下:與炎熱斗爭的時刻開始了。
就是在這樣炎熱的天氣下,期末來臨了。本打算放假就回家的我,忽然又有了點踟躕。
事情是這樣的。
之前我跟雷一楠提起過,假期想找地方實習。其他同學實習一般都是去設計院,至少兩個月。但我的情況又有點特殊,由于外婆在家,我頂多只能做一個月。這樣就比較麻煩,大的設計院都不太樂意要我這樣的學生。雷一楠是本地人,這方面消息比較靈通,我就讓他幫著打聽一下。
上周的時候,雷一楠跟我回了信,說他有個親戚從美國回來,成立了一個建筑事務所,現在缺人手,問我愿不愿意去。時間大約是六月底到八月初的樣子。
我有點猶豫,若是答應了,回家就只有大概二十天的樣子,但雷一楠又非常及時地補了一句:“待遇很豐厚,按天計算,一天一百二十塊,餐補另算。”
我掰著指頭算了一下,這樣少說也有四千多,差不多能交下一學年的學費了。
于是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11
我開始了擠地鐵的上班族生活,每晚回到寢室時,只有董白白的手機還在床鋪上發著幽幽的光。
“還沒睡?”我問。
“等你呢。”白白翻了個身,支起下巴,“去哪兒瘋了,明天第一節有課還回來這么晚。”
“事務所加班。”我解釋道,“怎么了?”
“今天在院里碰到顧長熙了。”白白道,“他讓我帶句話給你。”
“什么?”我聽著有種不祥的感覺。
“就讓你明天別忘了去上課。”
“哦,嚇死我了。”
“哎,小寧,你說顧長熙是不是真的好像對你青睞有加啊?”白白又開始八卦。
“有嗎?
“沒有嗎?”
“有嗎?”
“沒有嗎?”
“你煩不煩,還睡不睡覺了。”
“耶!”
這周是第十六周,學校的最后一個上課周。這也就意味著,明天一過,我就再也不用面對顧長熙的嘴臉了。
想到這件事我就發自心內感到愉悅,早上漱口的時候忍不住哼起了《國際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或許是最后一節課,顧長熙的課堂尤為火爆。我走進教室的時候,甚至可以感受到整個教室溢滿了香噴噴的雌激素,無數隱形的粉色愛心在教室的上空飄來蕩去。
進門的時候我看到了張欣,她坐在第二排,臉呈花癡狀,根本無視我和白白。
八點整,顧長熙準時邁進了教室。
他仍是不緊不慢地邁著步伐,走上講臺。用眼睛一掃底下的學生,似乎略有點吃驚,又帶了點滿足,笑著跟學生打了個招呼,然后打開電腦。
今天是顧長熙講的最后一節課,卻是我第一次聽他的課。
顧長熙上課并不用書,只是將投影機接上電腦后,轉過身去,用另一只手在黑板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一個單詞“Scale”。
“今天我們來談談尺度。”他一手插在褲兜里,一邊斜靠在講臺邊,問,“什么是尺度?”
“距離。”底下有人說。
“尺子。”
“大小。”
“長短。”
“女明星是否一炮而紅的衡量標準。”
教室里哄堂大笑。
“有點道理。”他也笑,露出淺淺的梨渦,“這名同學一下子將概念深化了。建筑中,人是不可缺少的衡量標準。”
“沒意思!低俗!”我扭頭對白白說,卻看見白白一只手撐著臉,頗有些陶醉,“以前怎么沒發覺他的聲音這么好聽。”
我一聽這口氣就覺得不對,提醒她:“論文論文……”
“哦哦……”白白回神,擦掉口水,“真是無趣,我都快睡著了。”
我滿意地點點頭。
說話間,幕布上投射出來一張圖片,是羅馬的萬神廟。
“羅馬萬神廟——”顧長熙用激光筆指著屏幕,道,“羅馬最古老的建筑之一,也是古羅馬建筑的代表作。圓形的平面,穹窿式的屋頂。”
“穹窿頂中央開了一個直徑八九米的圓洞,可能寓意著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的某種聯系。當然……”顧長熙淡淡一笑,“你也可以認為是因為當時技術不夠先進,沒有辦法合上,所以留了個大洞在頂部。”
屏幕上出現了萬神廟的內部空間,里面有圓形矩陣排列的神龕,穹窿頂上是一圈圈方形向內凹陷的圖案。陽光從洞照進來,照亮空闊的內部,有一種宗教的寧謐氣息。
而里面的人,顯得格外矮小,大概只有食指那么長。
大家臉上出現恍然大悟的神情。
“所以……”顧長熙走下講臺,將手撐在第一排同學的課桌上,總結道,“剛剛我說人是建筑中不可缺少的衡量尺度,在這幅圖上就顯而易見。光看圖片,不知道大小,而有人在里面,就能知道個大概。同學們在做建筑設計的同時,要充分把握好尺度。”顧長熙話鋒一轉,笑著一筆帶過:“當然,做人,也要把握好尺度。”
第一排的同學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好像脖子里裝著的不是骨頭,而是彈簧。
這時候,我看見顧長熙似乎瞄了我一眼,心里立馬警覺起來。
顧長熙按了一下激光筆的控制鍵,萬神廟消失,夕陽下的天壇緩緩地出現在投影機上。
不知是因為最近看得太多,人太敏感還是怎么的,我陡然生出一種不妙的感覺。
“天壇。”顧長熙親切地說道,“明清兩代帝王祭祀上天的地方,它也是宗教建筑。但是帶給我們的感覺和萬神廟比,就大不一樣,有沒有同學想來談談?”
語畢,底下同學清一色地將頭一低,動作整齊劃一。
我趕緊埋頭裝成在記筆記。
顧長熙在講臺上踱了兩步,忽然道:“我記得有個同學寫論文是寫的天壇,不知她今天來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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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停住手中的筆,墨水開始在白紙上洇開。
白白用余光瞥了我一眼:“冷靜,小寧。”
“沒來?”顧長熙掃了一眼臺下,頗有些惋惜地道:“學校有規定,凡是無故逃課三次以上的同學,就自動算為掛科,我來看看……”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噌的一下站了起來。
白白緊緊地抓住我的手:“別沖動,沖動是魔鬼。”
“哦!原來來了!”顧長熙故做驚訝狀,然后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道,“那這位同學主動站了起來,我們就聽聽她的看法吧。”
全班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
“對不起。”我梗著脖子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顧長熙笑了,“不知道你站起來做什么?”
心中怒火中燒,我覺得我的胃都氣痛了。
“這位同學有點緊張。”顧長熙非常善解人意地道,“來,我們給她點掌聲。”
底下掌聲嘩嘩地響了起來。
如果這個時候有兩個我,一個我必然是僵直站立,眼神如烈士般視死如歸;另外一個我必然是二指指向蒼天,一遍又一遍地咒念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小寧。”白白把我的論文遞到我眼皮子底下,“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瞄了一眼論文,并不接,一揚腦袋鼻孔朝天,道:“顧老師,我沒有去過萬神廟,更沒有去過天壇!”
“沒有?”顧長熙更加吃驚了,似是思索道:“我要是沒記錯的話,第九周的星期三,我帶著同學們……”
“去過,去過!”我見他又要翻我逃課的舊賬,立馬改口。
“去過就好。”顧長熙笑得有點壞,“我其實是想說那天我帶著同學們是去的地壇,那里離天壇很近。”
我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胃一遍又一遍地絞痛,胃酸直往上涌。
我不說話,眼睛瞪著他,以沉默跟他對峙著。
這個時候,白白忽然站起來:“顧老師,我有話要說。”
顧長熙瞄了眼董白白:“你說。”
“天壇的祈年殿和羅馬萬神廟在平面上都一樣,都是圓形平面。但是因為在尺度、規模和建筑類型用材上不同,帶給我們的感覺是不同的。”白白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紙,抬起頭來接著道,“但是我覺得最不同的,是它帶給我們思想上的沖擊和靈魂上的震撼。天壇的面積是故宮面積的四倍大,但是當你行走在里面的時候,卻絲毫感受不到這個尺度的巨大。因為天壇建筑只占總面積的四分之一,剩下的,都是種植蒼翠挺立的松柏。植物的簇擁,更能襯托出整個建筑的幽靜廣袤,好像這不是凡俗之物。而是某個未能發現的空間,這個空間不接地氣,只存在于天上……
“祈年殿坐落在高六米的白石雕欄環繞的三層漢白玉圓臺上,頗有拔地擎天之勢,壯觀恢弘。三層攢尖式的屋頂層層縮小,屋頂直指青天,仿佛是帝王在認祖歸宗……”
董白白歇了一口氣,瞄了一眼紙,正準備開口,顧長熙忽然打斷了她:“好了,董白白同學,你說得很好。謝謝你。”
董白白維持著口型,看了我一眼,只好坐下。
“程寧同學。”顧長熙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也坐下吧。”
我仇視著他,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課間休息的時候,我趴在課桌上,連動都不想動。
“怎么了?”白白搖了搖我,“像只斗敗了的公雞。”
“你才像公雞!你們全家都是公雞!”
“說錯了!”白白糾正,“是母雞!”
我干脆別過臉去。
“別氣壞了身子。”白白安慰道,“最后兩個小時,撐過去,一輩子就再也不會見面了。”
我不想說話。
“不舒服嗎?”她問。
“胃都氣痛了。”我捂著肚子。
“很痛嗎?臉色是有點不好。”
“都怪顧長熙!”我咬牙切齒道,“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當眾出丑,我一輩子都不會放過他!”
“要不要請個假?”
“我說胃痛他會相信嗎?現在離開,更像是戰敗而逃。”
“有道理!”白白贊同道,“那你準備怎么辦?”
“忍一忍吧。”我趴在桌子上,“顧長熙我都忍了,還有什么不能忍的。”
講臺上一直有同學圍著顧長熙問這問那的,一副不懂就問勤奮好學的樣子。我實在搞不懂為什么顧長熙可以和他們相處融洽,而和我卻始終不對盤。
第一次上他的課,我倆的梁子就結下了。他當眾讓我被低年級的同學笑話,讓我顏面掃地。然后我又被請到辦公室,受到他法西斯般的威脅,幫他畫圖,還用那本韋伯在世都看不懂的英文專著刺激我的英語神經。今天,他又在眾目睽睽下,對我進行了赤裸裸的調戲、挖苦及諷刺!
想到這里我就激憤難忍,上次在辦公室虧我還想跟他和解,真是腦子進水了。
第二節課顧長熙講了些什么,我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我側臉趴在桌上,望著窗外,想起可能是昨晚的快餐有問題,加上今天大動肝火,所以才會胃痛。迷迷糊糊中,我感覺課堂上的人又沸騰了起來,虛眼瞧了一下講臺,原來是顧長熙有小禮物要送給大家。
又是小恩小惠!我從心底里鄙視他,有本事你送房子呀!你不搞建筑的嗎?!
顧長熙的禮物是一把一米五長白色的小卷尺,可以隨身掛在鑰匙扣上。他給每位同學都準備了一把,包括來旁聽的同學。
這下可不得了了,本來就快執手相看淚眼的同學們,更加舍不得她們心心念念的顧老師了。有個女生在領尺子的時候,淚眼汪汪地看著顧長熙,忽然可憐巴巴地道:“顧老師,我能擁抱一下您嗎?”
顧長熙愣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像兄長一般張開了雙臂,禮節性地擁抱了一下那位同學,鼓勵道:“繼續努力。”
那女生哭得更厲害了,活像是被顧長熙非禮了一般。
有人開了頭,下面的人就變得非常有默契,每個人領完尺子,都和顧長熙擁抱了一下。
我和白白趁著人多混亂,往教室門口溜。
“程寧學姐。”快溜到門口的時候,張欣叫住我,頗有些奇怪,“你不去領尺子嗎?”
“我們一會兒回來再領。”
“回來就沒有了!”張欣搖頭嘆息,一把抓住我的手,走進了人堆。
小姑娘可能是練過的,力氣奇大,把我一下子就甩到了顧長熙前面,我聽見有同學非常不滿我的插隊。
面對我的出現,顧長熙倒也沒有表現出什么。他一臉和藹可親的樣子,溫和地向我攤開手,好像要給我鼓勵。
我望過去,見他舒展著那雙好看的眉毛,兩眼含笑,面容親和。嘴角微微揚起,右邊臉頰的梨渦若隱若現。
有那么一瞬間,我還真覺得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充滿親和力以及魅力的老師。但是下一秒,我又立馬清醒過來,世人總是被一副好皮囊蒙騙。
就在我準備扭頭就走的當下,白白從背后捅了我一下。
我頓時明白,白白是在提醒我,當心“顧魔頭”的打擊報復。
我兩眼含淚,極其抗拒地、緩緩地向前傾著身子,心情如壯士扼腕般悲壯。可就在我剛剛接觸到他的時候,我的胃忽然一陣抽搐,有東西忍不住往上涌。于是我伸出的手條件反射般地換了方向,一把推開顧長熙,沖出人群,扶著墻吐了起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偌大的階梯教室里只剩下我痛苦的嘔吐聲。
白白一個箭步沖過來,拍著我的背,急急地問:“小寧,你怎么了?”
我做了個手勢示意沒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顧長熙也走了過來,可他來得太巧了,我抬頭看了一眼他,一波未平一波起,又翻江倒海地吐起來。
在場的人再次石化。
第二天,我就成了整個學院的名人。
大家都知道,有位同學和顧長熙老師擁抱后,不能自已地吐了。
顧老師過去安撫她,她一看見顧老師,又吐了。
【下期精彩提前看】暑假如期來臨,我繼續去事務所實習。所里的胡姐居然是顧長熙的師妹,視他為偶像,還翻出他曾經作品給我看,而讓我驚訝的是,那副畫上的地方居然是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