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乃謙的雁北風格

前幾日與止庵君信談南北方言，止庵君信中說：“以弟而論，受口語的影響大約僅限于北京話，其他皆來自書面語也。”他的文字清雅有韻味，我一直喜歡，不過我能從他文章里讀出南方俗語來，非囿于北京話。我這個看法他不大能夠認同，寫信給他說如此，遂有他這句辯白。其實文章里入方言俗語是件雅訓的事，尋常不大容易做到。大抵明清小品與筆記小說里常常間夾俗語方言，倘若用得巧妙，讀之則興致盎然。以前讀沈從文作品，愛他寫的湘西故事，也愛他寫的湘西俚語，糯米糍粑甜酒落到文字里去，能散出香味來，是件很過癮的事。手頭新得一冊《最后的村莊》，為曹乃謙先生短篇小說結集，略作翻閱，頓覺雁北“坷垃味”撲鼻，故事和語言皆大可賞。似這般風格純粹的作品往往深藏民間智慧，燈下漏夜讀完，忍不住要為曹氏文字的精彩和故事的沉重擊節叫好。從文字上體會，曹先生是極具個性的人，以天才之質根植在自己熟悉的環境和土地上，其所寫小說最顯著處，便是情景描述與人物對話多用俚語，生活感受濃郁，十分別致。他的作品有苦況味，有穿透力，有正義感，有同情心，厚重而激越，社會責任與社會良心成為他貫穿始終的思考主題，讀起來常覺沉郁，亦每感快慰。用“沈從文的湘西，曹乃謙的雁北”來形容，正是恰當。

這本《最后的村莊》，收到曹乃謙小說廿一篇，約近二十萬字。這些小說早年都曾于文學雜志上刊發，歸攏收整成書，每篇小說配一幅插圖，編出這本“短篇小說選”。其中《野酸棗》《親圪蛋》寫性欲與情愛，《懺悔難言》寫性苦悶和渴求，應視作作者早年山鄉生活的記錄。《山丹丹》《豆豆》《根根》《蕎麥》寫鄉村社會底層人物的粗俗和愚昩，正是我們不常見但隨處可感受到的現狀。《黃花燈》《英雄之死》《老漢》《小寡婦》描寫復雜社會中罪犯或犯罪這個群體的邊緣人物，則是作者警察生涯里所接觸所經歷的片段。《苦杏仁兒》《最后的村莊》則是對貧窮苦難的感嘆，可看作作者由早年對異性的多情，轉化為對人性的關懷。作者善于用故事和人物對話來完成人物性格的表達，靠故事細節進行人性闡釋，最見出作者的態度與內心。透過這些作品，可管窺到作者本身的處世性情，也可知他是四處留心的人，所觀察的事物都從筆底化作文字。他是靠敏銳的思維，將自己所要表達的情緒運用到小說里去。于小說的細節處理，都有獨到的取舍。讀他小說，可感到他下筆不拘泥，同時也不放縱，分寸把握有度，顯出他思想與文字的成熟。這些都能從作品的寫作脈絡上，尋得一些聯系。

由于親近生活，讀者極容易被曹乃謙的山西俚語帶入故事，情感隨故事被作者牽著走。但俚語要作成書面閱讀的文字，首先要有書面語言作為功底，倘使不具修養，俗言俚語則易于泛濫成委瑣繁屑，而耽于啰唆，顯出低級趣味的那類庸俗面貌。就此而言，不免要佩服曹乃謙以雅致帶俗語的筆力。也足以借此明白曹氏非一般人所認識的那樣“土氣”。馬悅然先生說曹乃謙是真正的“鄉巴佬”，大約這位老翁迷失在曹乃謙文字的表象里，未能認清他的文學功底。其實他簡言琢句的本事最不可忽略，他那番對文辭的設計與講究、對文字的修飾與工整頗具大家風范，尤值得推崇。

對曹氏作品的評價，說他照搬生活對話和用語，委實不大確切。他雖然以口語入文，卻又惜墨如金，并不煩瑣，是文前止庵那句“其他皆來自書面語”。稍作留意，可發現他作品中夾雜有許多俏皮文字，頗可看出曹氏掌握文字的功夫實在嫻熟，工整處也圓潤可喜，讓人愛讀，握于手中不忍釋巻。盡管作品多寫的是山西荒僻貧窮的鄉村，但曹氏對待小說里的這些場景，用筆并不蕭疏，他著力的故事敘述和故事里的人物性格發展，不大依靠現場描述去渲染籠絡讀者，借此可看出他的用心還在用故事感動讀者，深得筆力千鈞的要領。他的故事有沉重感使人激昂，雖情節讀起來不免心情壓抑，但讀過以后復能讓人振奮。他多以生活里的真實事件寫入小說，每每在故事發展至高潮處峰回路轉，出人意料，戛然而止，最扣人心弦。而那結果又常常最令人震撼。

曹乃謙的小說大致有兩條生活線索，一是窮鄉僻壤的山村，寫情寫愛寫性，寫情愛帶來的性渴求。一是與山村關聯的警察職業，寫犯罪冷酷也寫道義溫情。這注定他筆觸所在都以基層作為特定情境，以小見大，以平凡見氣勢。該書雖后兩篇《老汪東北蒙難記》《豺狼的日子》以社會治安為主題切入故事，寫人性的惡劣，也能作得滿腔悲憤，壯氣十足。他本身是警察，而那些故事原就是他所熟悉的身邊事物，最能引發他對社會善良與丑惡的對比和思考。一些評論把注意力集中放在他作品俚語上，對作品的思想性、社會性、文學性多少有所忽略，即便有所議論，也往往是匆匆帶過去，不再深作探究。好在他所表露的情感平實，讀者不難探摸到他那顆拳拳之心。據說他還有一部中篇與一部長篇小說將在本月出版，這對曹先生作品的擁躉來說，當是件歡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