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讓我們奔跑的老師

記憶里始終定格著一幅清晰的畫面：冬天的山間纏繞著絲綢般的薄霧，早晨的空氣凍得人瑟瑟發抖。但在學校簡陋的校舍旁，陳老師赤裸上身在雙杠上翻騰，雙肩汗珠晶瑩剔透，棱角分明的腹肌凸顯出來，他雙手一撐身體騰空而起，然后輕盈地落在地上，像極了專業體操運動員。

從進入初中第一天開始，我每天早晨進入校門都會看到陳老師在重復同樣的鍛煉，他驚艷的表演看得我呆若木雞，甚至讓我有了人生第一個夢想：我也要有8塊腹肌。后來才知道，他是體育學院畢業的，因為沒有關系，被分配到我們這所偏僻的山區中學。

剛進初中時我放蕩不羈，蓄著一頭蓬亂長發，總敞著臟兮兮的外套，用狂傲的表情掩飾著內心的無助。我這形象是從小學帶來的，那時我成績很好，總考第一，但老師視而不見，經常將我的成績安在另一個同學頭上。我發泄不滿的惟一方式就是打架，父母因此認為我是個調皮搗蛋不思進取的壞孩子，放學回家就交給我一大堆農活，根本不留做作業的時間給我。

所幸我遇到了陳老師。他是我的班主任。開學幾天后，他笑盈盈地托著我的腦袋把我送到理發店，剪去了又長又臟的頭發。

他教體育和歷史，在山區學校，老師似乎都是多面手。但在我們那地方，體育是個無足輕重的課程，除了那副被陳老師日復一日磨得溜光的雙杠，其他的體育用具只有那個泄了氣的籃球，我們上體育課最興奮的事情就是一起去爭搶那個要用很大力氣才能拍起來的籃球。陳老師顯然無力改變這樣的局面，但他總是鼓勵我們奔跑，“向前奔跑，是你們惟一的出路！”多年以后，當我看到電影《阿甘正傳》，再想起陳老師這句話，立即淚流滿面。

陳老師用歷史課證明了他的不俗，與那些照本宣科的老師相比，他是那么自信，上課總是兩手空空進入教室，把歷史故事講得像評書，布置作業時又能準確地讓我們翻開課本的某一頁，我經常懷疑他是個超人。我狂熱地喜歡上了學習，盡管回家有干不完的農活，但成績依然很好。當我遇到不懂的問題去詢問他時，他中分頭下面那雙眼睛總是忽閃忽閃眨幾下，嘴角掛著一絲真誠的微笑。他的微笑給了我莫大鼓勵，讓我感覺讀書是世上最具誘惑力的事。

然而山區學校老師的待遇不好，本地老師對外地老師很排擠，幾個公認的好老師相繼離開。就在初二行將結束時，陳老師把我叫到校舍的角落，告訴我他要走了，調到另外一個鎮的初中去，并讓我好好學，一定要“奔”出去。這是我第一次沒見到他對我面露微笑。我說不出一句話來，感覺自己的精神在瞬間坍塌，只能看著他朝寢室方向走去。

那個期末，我考了年級第一名，奇跡般地在全縣名列前茅，但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我太過依賴陳老師，我不知道在他離開以后我的學習將如何進行下去。

暑假的一天，太陽熾烈，知了趴在樹枝上發出震耳的噪音，房檐下黃橙橙的玉米棒折射進屋的亮光如此刺眼，我手上捧一本《林肯傳》，卻心煩意亂怎么也讀不下去。這時候，我家那條狗狂吠起來，我看見陳老師探進來半個腦袋。我驚呆了，猛地沖過去將狗轟走，把陳老師請進來。

陳老師是來帶我走的，他告訴父母我的成績可以去市里最好的學校，考全國最好的大學，如果家里經濟條件不好，學校還可以減免學費。直到那天，父母才知道他們的兒子是個很能念書的孩子。

后來我才知道，陳老師為了找到我，他冒著烈日，騎著摩托車在崎嶇的山路上四處打聽，有一段路很窄，他連車帶人掉進了山溝，在老鄉的幫助下才把摩托抬上來。但與為了升學率爭搶生源不同，陳老師聯系并推薦我去的學校是市里最好的中學，而他履職的卻是一個小鎮中學。

開學去城里那天，陳老師親自騎著摩托載我去。他的車騎得很穩，耳邊呼呼作響的風聲如同奏響的快樂音樂。

從那以后，我很少再見到他。一年后，我如愿考上眉山最好的高中，可僅僅念了一個學期便輟學了，原因在于窮困的家庭經濟，內心的絕望讓我自我封閉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前往甘肅參軍才走出輟學的陰影。

2007年8月，我服役的第二年，陳老師的同事余老師打來電話，說陳老師已去世幾個月了，“肝癌，生前不讓我告訴你”。除了這句話，那天余老師還說了些什么，我全然不知。然后我在訓練場上使勁地奔跑，耳總覺得陳老師在沖我吼：“向前奔跑，是你們惟一的出路！”

陳老師去世的時候，年僅32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