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狄亞的突然一擊

法蘭克福劇院（Schauspiel Frankfurt）的這版《美狄亞》（Medea）很容易讓觀眾感到乏味，尤其是前半場。黑暗中一點冷光，女演員站在高處，神經質一般喋喋不休地講臺詞，仆人、丈夫、別國君主陸續上場，站在兩側，跟她對話。舞臺上沒有發生其他調度，劇本朗讀似的復述著這出歐里庇得斯的名作——美狄亞背棄父王、殺死親弟弟，一心跟著丈夫伊阿宋私奔，結果慘遭背叛……

劇情本身攜帶著痛苦，這個為了愛情傾其所有的女人最終一無所有。她的悲劇不需要多做解釋，是某種擺在舞臺上的現成品，不能不絕望，不能不瘋癲。這也是古希臘悲劇里常常設下的死結。因此，對此類經典的改編重新講述、解釋甚至改寫故事，自然成了首先——而不是惟一看點。

德國導演邁克爾·塔爾海默（Michael Thalheimer）也許會同意破折號后面的內容。

他的《美狄亞》沒有提供劇作上的驚喜，而是帶來了鮮明的藝術風格，一種節制、寡淡的成色。尤其舞美，“挺身而出”成了主角，成為彼得·布魯克所主張的“空的空間”的典范。放棄歌隊，簡化成7個演員；扼要的燈光，幾乎與舞臺同高同寬的布景墻。舞美設計奧拉夫·阿爾特曼（Olaf Altmann）和導演合作多年，這是兩人統一的創作理念。

劇中毫無爭議的高潮，是痛苦萬分的美狄亞決定開始復仇，她不僅要毀掉情敵，還要殺死自己的兩個孩子，此時那面靜止的墻從臺中開始向前移動，女主角咄咄的目光向觀眾襲來，一直移到臺口，仿佛要從舞臺上傾覆下去。密集的臺詞戛然而止，觀眾得以看清她哭花的妝容、不整的衣衫和惶恐的眼神。這是決定性瞬間，或者說是“深沉的真正的戲劇性寂靜”，極簡的劇作中突然的運動，像暗夜小巷里突然亮出的匕首，幾乎是物理性地拉近了觀眾和人物的距離。臺詞說，言語表達不出來美狄亞的痛苦，這一句也可以理解為導演的自述，他此前使用的大量臺詞，只是一種必要的鋪墊。

然后整個下半場都更加令人激動。移動后的布景幾乎把臺口占滿，其他演員上下場時必須從側幕鉆出來，他們的服裝貼著鐵皮，摩擦出聲響，這些細微之處在空曠的舞臺上被放大。更不必提演員們出色的表演。布魯克在解釋“空的空間”時曾說，“我們必須攤開兩只空手，并且讓觀眾看到我們的袖子里也是空無一物”，然后才開始表演。用來解釋這出戲，再合適不過。

大師的告誡聽上去總是有些玄妙，甚至虛無，其實它指向了一條戲劇繼續向前發展的具體出路。到底如何與經典建立一種有效的對話關系？是用花招來包圍它，還是時不時也擁抱經典？改編古希臘作品時，這種簡潔的辦法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好像那種人神共憤的普遍困境、“那些難以表白的經驗”，構成一種重力，限制后來人離題太遠。

至于美狄亞，她身上的豐富性的確有待更加現代的辨析，她到底是弱者還是女權英雄？在古希臘神話中，這個擅用魔法的女人有的是計謀和野心，即便在劇中，她釀下大禍之前，不也先為自己找到了新的男性庇護者？戲沒有回答這些問題。它沒有擴充原作，反而嘗試貼近，收縮成一道窄門，召喚觀眾的想象力。把問題拋給觀眾，向來是一個危險的選擇，作者很可能被指責為偷懶、語焉不詳。但另一種可能是，導演覺得，這個兩千多年前的女人，一直沒有等到一種像她自己那樣奮不顧身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