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可以怨
我在干校寫了將近廿首詩,有歌頌五七道路寬又長的,有歌頌勞動的艱苦與喜悅的,有觀后、讀后抒情的,有思念妻子兒女的,也有憂國憂民的,但不少是歌頌錯了的——為鳴鞭者歌唱,且無詩味。
悼念總理寫了兩首,臧克家認為還好,后來發表了。
成立“學習室”,臧克家代為管理,他像小孩兒一樣樂。我是他這個領地的???,也愿意拉他到屋外的坡沿上交談,他也總是興致勃勃地播放他那速率極高的山東腔。粉碎四人幫后,他的文章里寫道:“閻綱常常是頭一個進學習室來,末一個離學習室去。”
臧克家給毛主席詩詞提意見,而且提意見最早,也最多,甚至幫毛主席改詩。這一舉動不但震動文壇而且蜚聲全國、全世界,詩人的身價大為提升。所以,干校時的臧克家雖然有“叛徒”之嫌,但在我們的心目中,他是個值得尊敬的大詩人,他也視我們如詩友。
我曾向他請教過多次,特別是韻律方面。他一面要我講求聲韻的優美、起伏、和諧,一面要我自由揮灑不“泥古”,不受平仄的束縛,不求“嚴律”求“寬韻”,舊瓶裝新酒,像絕句又不像絕句,像律詩又不是律詩,只要二四六押平聲韻,也可以超過八句,寫得長些,中途換韻,總而言之,還是早先的觀點:“我是一個兩面派,舊詩新詩我都愛?!比∨f詩之精煉,取新詩之自由。
干校每年一次探親,“五一六分子”也不例外,但是我不行,讓小兒閻力一個人回京探親也不行。后來申請,仍不準,原因是孩子媽也成了“五一六”??蓱z的劉茵,受我的牽連,完全失去自由。她們學校,“五一六”她是獨份,物以稀為貴。家里還有個上小學二年級的女兒閻荷,孩子拉練磨透了鞋底,可是媽媽在哪里?
一天夜里,悲憤交集,湊了一首,第二天清晨記錄如下:
詩代簡·給茵
運交春暉感遇深,凝重心頭愛苦吟。
曉案揮墨成一瞬,夜枕搔首斷三根。
一唱非為短尺素,三唱應覺長寸心。
何當共展洛陽紙,與君豪氣會詩文。
又過一年,我請班長孫一珍代我申請,找連長,找指導員,都一口拒絕。后來我親自找連長,根本不抱希望的情況下有了希望,原來劉茵已經被“自由”。
三字謠·喜相逢
1971年12月3日
紅日升,喜訊驚,廿月整。
喜相逢,要從容,莫忘形。
入夜醒,計行程,夢不成。
繞堤埂,心飛動,更難平。
衣帶松,擔不輕,誰歇停。
行匆匆,離咸寧,駕長風。
怨車重,催時鐘,寒露凝。
長江送,黃河迎,到北京。
到北京,風雪猛,輝煌景。
四樓頂,果有燈,血沸騰。
敲門聲,無動靜,人未等。
相依命,新婚興,甘苦共。
又幾年過去,林彪出事了,緊箍松動,干校人員流動,開始給運動中表現突出的下調令了,我連當然首選李季。我等“分子”似乎看到生命的一線曙光,在歡送會上也朗誦了一首贊詩:
送李季同志
三邊唱到橋兒溝,
吟別玉門下蘭州。
出發延安座談會,
下車咸寧再加油。
三十年來大步走,
重整裝束又上路。
工農兵里多王貴,
愿譜新調信天游。
心里卻一直叨叨:李季誠心接受改造,干活像賣命一樣,可是抓“五一六”同樣像賣命,下手狠??!我的心又涼了,不敢多想。
質疑“五七路”
我問嚴文井和郭小川:“干?,F在圍湖造田,比起當年你們南泥灣墾荒來怎么樣?”他們不約而同回答說:“當然苦多了!”聞之大驚。
“五七路,長又長”,只管洗腦、不管打糧,打的糧食不夠開工資。
兩次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以后,也就是說遭到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重擊之后,我漸漸學會反推法,試圖把問題反過來看,讓善惡顛倒、忠奸易位,以致“壞人”越看越像好人,作家協會的“修正主義”和“五一六匪徒”越看越不是那么回事。陳白塵創作的《太平天國·金田村》和《石達開的末路》抗戰前已經上演,民族危難時張光年的《黃河大合唱》排山倒海,嚴文井在延安的窯洞里培養作家并被毛澤東所邀談,“戰斗詩人”郭小川經受過南泥灣的磨練,侯金鏡憂患深重、剛正不阿,冰心、臧克家、張天翼更是現代文學史的驕傲,這些人倒了,中國還有什么文學?
我常常反問自己:“到底應該怎樣看待五七指示、五七干校和五七道路呢?公正、歷史的評說,您在哪里?”
我納悶,知識青年關于上山下鄉寫了很多,爭論異常熱烈,可是“五七戰士”對“五七干?!睅缀跄蛔雎暋8尚>径贰拔逡涣送健钡亩窢幒纹涠疽玻∈裁础败囕啈稹?、“黎明出成果”、“相面法”、“狗咬狗”,最后咬到幾十人,還不過癮,說這個數字“右傾”。體罰、打人無所不至,頭顱被亂撞,臉上用點燃的煙頭隨便燙觸,用煙斗擊頭,用皮靴踢人,罰站最長的達三十多小時,其狠無比。1974年7月,中共中央發出通知,正式為楊成武、余立金、傅崇碧三人平反,“五一六”案終成笑柄。宋任窮回憶說:四人幫一被粉碎,胡耀邦心急如焚,說:“劫去‘五七干校勞動尚未分配工作的干部,全國就以幾十萬計!”總得有個說法吧?可是,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結論?
知識分子文化上的愚昧成全了瘋狂的文化大革命,這個經驗何其深刻!至于文革和干校還有沒有什么收獲,我想,天地萬物,禍兮福所倚,總會找出些有用的東西來的。記得1956年底作家協會的一次肅反總結會上,劉白羽的總結報告剛一結束,陳企霞就要求發言,他只說了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一定要說還有多少收獲的話,那么,一座宮殿燒毀之后,還能收獲一堆木炭吧!”有人出來反擊,他又補充了一句:“還是一小堆木炭!”如今想來,一切被燒毀的歷史,總還可以在它的余燼里撥弄出數量不少的金銀財寶出來,也許會在余燼中發現搏斗者的一息尚存的身軀和戰斗者目眥盡裂的尸體,進而勘探發現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的精神金礦和文化金礦,單就作家協會5連來說,真正的戰士如敢于犯顏為“五一六分子”請命的郭小川們全身都是寶。endprint
災難的內涵是財富,但災難就是災難,一點不能含糊;還歷史真面,不可違心地享用苦難,也一點不能含糊。恩格斯1893年寫給丹爾遜的信里的話,時??M繞在我的腦際:“沒有哪一次巨大的歷史災難,不是以歷史進步為補償的?!?/p>
“五一六”疑案揭秘
干校抓“五一六反革命陰謀集團”的事,成為偉大領袖治下又一場最偉大的荒謬,也給歷史留下一個最偉大的疑團。真相何在?及至我30多年后從同被打成“五一六”的難友汪瑩的日記中得知鐵的事實后,終于找到真相的答案——忒真切,忒悲慘,忒荒唐,忒深刻,忒有趣!
“學習班”分明是戒備森嚴的審訊室。房子不大,窗戶也小,但被一塊深色的布蒙得嚴嚴實實(后來我發現無論白天或黑夜都如此),桌上那盞油燈鬼火似的閃動著。桌對面的幾位審訊者雖是平日熟悉的同志,此時十分威嚴。
“汪瑩,你聽著,我勸你還是竹筒倒豆子的好,不要執迷不悟或存什么僥幸心理,以為自己出身如何好,張會武不比你出身更好?結果怎樣?不是全都交代了?你自己不交代,也不揭發別人,以為別人像你一樣鐵板一塊,也不揭發你,那你可就錯了!我們這里有你填的表?!?/p>
參加‘五一六的時間:某年某月我到愛人那里探親期間。
參加地點:山東,我愛人任教的學校。
聯系人:閻綱的愛人劉茵。
聯系方式:劉茵把那張表寄給我,我填好再寄回北京給她。
“這不可能!我探親沒幾天,所以我的地址沒有告訴其他人,事實上我也沒收到過任何人的信,我愛人可以作證!”我火冒三丈。
“汪瑩,你聽著,我提醒你:我們在審訊你,不是你審訊我們,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我站不住了?!蔽乙笞隆O褚酝看问軐彆r一樣,我手里仍然緊緊地握著毛主席的紅寶書,仿佛一個即將溺死的人緊緊地揪著一根稻草。
“我想坐下,我站不住了……”我呻吟著。
沒想到我來例假了,血!順著雙腿像小蛇般地往下竄,雪上加霜。
1973年,“五一六”的案子越來越明朗化,軍宣隊陸續地撤離,趙政委走了,張政委也將離去。臨行前,張政委找我談過一次話。
“我們很快就要走了,我知道你對我們有很多意見?!?/p>
“您是有功之臣,您和趙政委不是都上北京請功領賞、高升一級嗎?你們不是要和‘五一六分子奉陪到底,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現在怎么,要走啦?趙政委為什么不辭而別?他在干校的風流韻事誰不知道?”
“老實說,對你還是客氣得多……”
可不是?他們對有些“五一六分子”簡直就是殘酷斗爭、人身摧殘,連老鄉們都關切地問:“你們那個‘大老黑犯了什么法,打成那樣?”聽說這個人高馬大的漢子被整得胃出血。
“不客氣又怎么著?滿門抄斬不成?查三代?像對待閻綱他們那樣?你們不是掌握那份‘表嗎?”
“唉!”他嘆了口氣,說道:“根本沒什么‘五一六,哪有什么表??!”他重復地說了兩遍。
“太離奇了,草菅人命!誰給你們這么大的權力?”我怒不可遏。
“唉,開始哪知道?后來知道了,已經收不住了。”他小聲地說?!笆巧项^正式下來的……”
“‘上頭是北京還是武漢?”
“當然是北京啰!不光是我們作家協會5連收不住,其他連也一樣……這件事你千萬別捅出去!”
我的熱血上涌,恨不得往他臉上啐上幾口,然后狠狠地扇他幾個耳光。
我還讀到進入新世紀后出版的吳德《關于抓“五一六”的起源與終結》一文,這時,他說了實話:
1970年3月27日,中央又發出了《關于清查“五一六”反革命陰謀集團的通知》,指出根本不存在“五一六”反革命集團的認識是完全錯誤的,要求進行清查和重點揭露它的骨干分子幕后操縱者。周總理找我談話,說毛主席指定我任抓“五一六”的辦公小組組長,公安部的李震任副組長。
我們開了若干次小會,也沒發現有什么登記表和組織情況等線索。
又讓人犯糊涂了:一場“荒唐”的殺伐到底是怎樣發動的?主要負責抓一大批“隱藏很深的反革命分子”的除過江青還有誰?為什么如此殘酷恨不得連明代的十大酷刑都用上,為什么?仍然是個謎,知情人告我說:“水深得很,你,只不過一知半解!”
郭小川偷天火點燃自己
郭小川最關心的三件事之一就是:這么一大批干部將來怎么辦??!
一位老同志化名“蕭陽”寫了《湖畔·秋歌》一文,生前交我保存,稿中寫道:
到了干校以后,斗天,斗地,同時也沒有停止與人斗,不過斗爭的矛頭不再指向“走資派”而是指向“五一六”了?!拔逡涣笔鞘裁矗l也不清楚。軍宣隊在全體大會上宣稱“五一六”是暗藏的反革命組織,妄圖顛覆無產階級政權,于是一個又一個被懷疑者被揪出來,一天比一天多起來。奇怪的是:那幾個被稱為“骨干分子”的無論怎樣批斗,堅決否認自己是“五一六”,而那些“自愿加入”“五一六”的則賭咒發誓,痛哭流涕,表示悔悟。全體人員在挖沙篩沙、打坯蓋房,沼澤地里圍湖墾荒、疊埂犁地、插秧鋤草之余,就是開大會揪斗“五一六”,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打態度、打立場。重大的嫌疑分子被關在牛棚里,深更半夜被打得死去活來,不時傳來陣陣悲慘的叫聲,令人不忍卒聽。
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在山坡上放羊,舉首遙望,但見一只雄鷹展翅翱翔在藍天白云間,突然,“砰”的一聲槍響,雄鷹一頭栽下來,掉進對面一座小山的樹叢。眼前的這一幕,使我不由得陷入往事的回憶:在靜海干校時,郭小川看見對面右派勞改隊的點點燈火時憂郁地說:“誰知道那兒有多少冤魂??!”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咸寧干校所謂深挖‘五一六運動,純粹是無中生有。軍宣隊曾經讓我參加‘五一六專案組,我一看材料就是假的,哪有這么一個‘五一六呀?有的人政治上幼稚,沒有辨別是非的能力;可是,有的人是延安的老干部,整風、搶救,審干、反右,幾十年的工作經驗,難道看不出來嗎?明知是假,卻昧著良心跟著跑,傷害無辜,這是不能原諒的!”
這位老同志是上海地下黨,同吳學謙、錢其琛、喬石等一起參加過學運,幾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讓她的心情極度郁結,離世之前,留下這份遺墨,囑我以后公諸于眾時千萬不要用使用真名。作協老同志都知道,她叫湯浩。愿她地下安息。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橫掃“五一六”的戰役沒有底氣了,1974年12月,存活六年的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撤銷,1975年,我們一群分配不出去、丟棄在“五七路上”的難民,由湖北咸寧合并到文化部另一所干?!旖蚝5膱F泊洼五七干校。干校的右邊是勞改農場,左邊是右派農場。郭小川先期到達,由江青指定設立的專案組隔離審查,看管極嚴,兩年多不準回家,長年住在一排排紅房子的一間養鴿子的平房里。 我又跟郭小川在一起了。
郭小川的居室……怎么說呢?他無力打水,碗筷經常不刷,衣服經常不洗,發黑的蚊帳上布滿被香煙灼燒的窟窿;做飯爐子,空酒瓶子,鍋碗瓢盆,垃圾煤堆,東一堆煙頭,西一堆爐灰,床鋪像個貨攤,不似豬圈、勝似豬圈,客至無立錐之地。審查組準許杜惠隔幾日來干校探視,收拾整理。杜惠一到,干校的女同志開玩笑說:杜惠,你來“起圈”啦!(未完待續)
(選自《文匯讀書周報》2014年6月6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