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 對
多年不見王翼奇先生。去年桃紅柳綠之際,與友人漫步西湖邊,見多處亭臺上有翼奇先生書撰的對聯,就求他為我寫一幅字。日前重游西湖,與翼奇先生見面,他已經寫好了一幅對聯送我,寫的是《兩般秋雨庵隨筆》中的一聯:“書似青山常亂疊,燈如紅豆最相思。”
翼奇先生才華橫溢,出口成章,聽他聊天,真是難得的享受。一曲《二奶之歌·走向新時代》,把我們一行笑得人仰馬翻。他說,有人懼內,俗稱“氣管炎”,卻又包了二奶,誰知懼內成性,連二奶也怕。人問怕二奶怎么稱呼,他說:“支氣管炎。”又有人拿了一盆文竹問他可對什么,他脫口而出:“武松。”
他還以“牛排”對“馬列”,可稱絕對!對對子最能見一個人學識、思維和反應,朱彝尊幼時,塾師舉“王瓜”使屬對,應聲曰:“后稷”,師怒笞之。以前陳寅恪先生為清華大學出國文試卷,即以“孫行者”為對子試題,他心目中的理想對子是“胡適之”,有人以“祖沖之”作答,也不失為妙對。陳先生認為對對子最能表現中國語文的多方面特性,以此為試題,可以測驗應試者能否分別虛實字及其應用、能否分別平仄聲、讀書之多少及語藏之貧富、思想條理是否清晰。翼奇先生以“牛排”對“馬列”,如果在當年,入清華大學大概毫無問題吧。
妙對的故事很多,讀來總讓人稱絕。張伯駒的《素月樓聯語》也錄了不少古今巧對,其中有一姓劉的遇見一個姓李的,互問姓氏,姓李的說:“騎青牛過函谷,老子姓李。”姓劉的回答說:“斬白蛇入漢關,高祖是劉。”
那你說是誰畫的
1983年,全國書畫鑒定組成立,成員包括謝稚柳、啟功、徐邦達、楊仁凱、劉九庵、傅熹年、謝辰生七位頂級書畫鑒定專家。此后八年,鑒定組行程數萬里,對全國208個單位和部分私人收藏進行了鑒定,過目古代書畫六萬一千多件,基本摸清了大陸收藏古代書畫的家底。
作為謝稚柳的學生和助手,勞繼雄參加了八年鑒定的全過程,并留下了詳細的記錄:九大卷的《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
勞繼雄在書的后記“歷經八年話鑒定”中介紹,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就成立過由謝稚柳、張珩和韓慎先組成的三人鑒定組,但不久韓慎先和張珩相繼去世,鑒定工作中止。到了八十年代初,由謝稚柳直接給當時的國務院副總理谷牧寫信,從而催生了鑒定組的再次成立。勞繼雄在后記中重現了鑒定組第一次開會的情景:謝辰生首先致詞,并取出一聽香煙,說是二十年前張珩臨終送他的,一直封存至今,就是為了等今天這個大喜的日子與大家共享,同時也是對張珩、韓慎先的懷念。這時啟功幽默地說:“在座我的年齡雖小于謝稚柳、徐邦達,但身體最差,說不定工作未完就嗚呼哀哉了。”謝辰生說:“在座幾老中你最年輕,小乘修煉功夫好定會長壽。”謝稚柳接著說:“輪到你還早著呢!”一時滿座歡笑。
八年中,七位專家誰都沒有嗚呼哀哉,但到了后期,啟功多有缺席,徐邦達因故退出。《啟功口述歷史》中談到當年鑒定組:頂尖專家組在一起也常會出現意見相左的時候,此時如都以老大自居,也就難免出現矛盾。有的人容不得不同意見,如果他認定是真的,有人說是假的,他就會質問:“你說是假的,那到底是誰畫的?”爭到后來,有人索性提出辭職。后雖經谷牧調停,那人也不好堅持了,但常借故不來。那人當然就是徐邦達。徐邦達與謝稚柳在鑒定時的爭論,勞繼雄都有詳細記錄,煞是有趣。
《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記載,1984年11月5日在鑒定故宮博物院所藏唐柳公權《行草蒙詔帖卷》時出現了不同意見,勞繼雄的記錄很簡單:謝稚柳說真的,楊仁凱也說真的,徐邦達、傅熹年說假的。沒有記錄啟功的意見,或許啟功當場沒表態。但在《啟功口述歷史》中卻有很生動的回憶,有次啟功與謝稚柳同乘一輛汽車,在座的還有唐云,談起此帖,啟功對謝說:“你看它像柳公權這也許不錯,但這次你要聽我的,這是鐵證如山。”謝稚柳說:“好,我聽你的。”但過了幾天,謝稚柳又跟啟功說:“我又看了,覺得還是柳公權。”啟功“也就只能隨他便了”。
對柳公權的這件《蒙詔帖》,據啟功說,謝稚柳是從書法風格上判斷,認為是柳公權所書。而啟功早年從張伯英那里就得知此為贗本,因為它的文辭不通,當是后人摘錄臨摹柳公權的本子。
雖然啟功認為鐵證如山,但還是沒能說服謝稚柳,啟功的態度只是“隨他便了”,并不再爭,這樣也就不傷和氣。讀《實錄》,會發現對一幅作品出現不同意見時,徐邦達的看法總是與謝稚柳相左,啟功則有時站在徐一邊,有時站在謝一邊。而讀《實錄》,最好看的就是這類不同意見,如1983年鑒定北京工藝品進出口公司所藏王翚《漁村待渡圖》,謝稚柳:畫很有水準,但字不是王翚所書。徐邦達:畫很好,字確實不是王翚,但章似真。啟功:要假都假,不可能是一件真畫而字請人代筆。謝稚柳:也有可能是一件真畫,當時沒落款,而后再補加的。
有時看兩位老先生針鋒相對的意見,真有點小孩子耍脾氣較勁的味道。
讀《實錄》,最有意思的往往就是專家們賞析的評語。如故宮代管文物中有一本董其昌《仿古山水書畫合冊》,啟功說:“字好,畫亂七八糟。”徐邦達說:“好就好在亂七八糟。”還有一件祝允明《草書姑蘇十詠卷》,徐邦達評論說:“不假,是晚年之筆,寫得極壞。”北京文物商店總店有一件曾衍東的《迎春圖卷》,雖是真跡,但謝稚柳評說道:“豐子愷的老師,畫得壞透了。”華喦的《竹樓圖軸》,謝稚柳的意見是:“畫得壞,不一定假。”龔賢的《半山草屋圖軸》定為“真跡”,啟功說:“即使真也不是好的作品。”
真的未必是好的,流傳下來的古代書畫中常有這種現象。也有一些作品畫得很好,卻不真。榮寶齋有一件馬湘蘭的《蘭竹圖卷》定為“偽跡”,徐邦達說:“畫得有味道,不壞。”
徐悲鴻流水作業畫馬
龐薰琹的自傳《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多年前就讀過,當時印象最深的是他寫徐悲鴻流水作畫。抗戰中龐薰琹在中央大學藝術系任教,那時徐悲鴻從廣西回重慶,是名義上的系主任。他一到系辦公室,別人就忙開了,有人為他磨墨,有兩人為他拿紙,地上鋪了七八張紙,“他用流水作業的辦法,第一筆先在每張紙上畫馬鼻子,第一張紙畫好,換第二張紙,第二張畫好,換第三張紙。把所有的紙都畫上第一筆,接著是畫第二筆馬頭,同樣的辦法,接著是馬身,馬腿,最后一筆是馬尾”。龐薰琹一時想不通:“這樣作畫方法,我過去沒有見過。”看了幾次后,徐悲鴻一來他就走開了。但過些天龐薰琹也理解了,“在巴黎絕沒有人一開口就向畫家要畫。而在我國似乎向畫家要畫,是理所當然”。當時向徐悲鴻要畫的人很多,大大小小的官都向他要畫,又不能不給,迫不得已只好采取這種流水作業的辦法。endprint
前兩年,一位名畫家因被人揭露流水作畫而鬧上法庭。當時我就想,他如果引徐悲鴻的先例,不是很理直氣壯的嗎?現在拍賣會上徐悲鴻畫的馬不知幾許,幅幅天價,過了六七十年誰管它當年是不是流水作業畫出來的!
不過,龐薰琹的自傳有一點可能記錯了,他說1942年10月中央大學藝術系的呂斯白邀請他去擔任圖案課教員。他到了中央大學后“不久,徐悲鴻從廣西回來了”。而根據王震編的《徐悲鴻年譜長編》,徐悲鴻是1942年6月下旬回到重慶中大的,要比龐薰琹到得早。當年6月29日中大藝術系師生為徐舉辦了歡迎會,《年譜長編》收錄兩幀歡迎會合影,都沒有龐薰琹。《年譜長編》也沒有參考龐薰琹的自傳,更不曾提徐悲鴻流水作畫的事。
苗子的“調皮”
上世紀90年代初,有一次在北京和吳祖光、丁聰等老先生吃飯。飯桌上談笑風生,話題說到了遠在澳洲的黃苗子先生,兩位老人爭著“揭發”這位老朋友的“劣跡”。丁聰說,有一次,自然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去參觀一個展覽,工作人員告訴他有一件展品丟失了。丁聰走去一看,原先掛展品的地方貼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神偷手到此一游!一看就是苗子的字跡。還有一次,抗戰勝利后,丁聰和吳祖光在上海編雜志,住在共舞臺的樓上,苗子常來玩。某天苗子走后,他們發現房間里的一個觀音銅像不見了,當時就猜想一定是苗子拿走的。后來果然在苗子家的客廳里擺著。丁聰問他是怎么拿的,苗子說,那天天熱,他把西服擱在銅像上,走的時候拿西服就順手牽羊把銅像拿走了。
吳祖光也“揭發”了一件事:有一次,苗子去杜月笙那里玩,走時也順手帶走了一件工藝品。過幾天,杜派人來問他,上次借走的那件東西看完了沒,要是看完了,就讓來人帶回去,要是沒看完,就放在他那里。苗子當然只能說是看完了。
“慣偷!”丁聰當年說這句話時故作嚴肅的表情,至今還在我眼前。李輝說:“這便是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黃苗子。在朋友眼里,他調皮得可愛。”
苗子到了六十多歲,依然不改“調皮”的本性。三十多年前,黃永玉剛從農場回北京,苗子有一次去看他,黃永玉興奮地把他表叔沈從文的一份手稿給苗子看。苗子又“調皮”地順手把手稿放入衣服口袋中。后來黃永玉向他要還,他總回答說:好像沒這回事。黃永玉盡管絕望而惱火,卻也“奈何不得這位好友滿臉委屈冤枉的神氣”。每隔幾年,黃永玉都要翻箱倒柜找一回,心想,“或者是委屈了好朋友也說不定,他那么好的人……”
終于,苗子不“調皮”了,把沈從文的這份手稿送還給黃永玉。這份手稿可能是沈從文解放后唯一的一篇小說。
只許馮至一人
讀新出版的《顧隨致周汝昌書》,又把以前出版的《顧隨文集》和《顧隨全集》找出翻閱。
顧隨一九五七年三月六日給周汝昌的信中說:“當代新詩人,四十年來只許馮至一人,此或半是交情半是私。比于《詩刊》見其新作,高出儕輩則不無,云霄一羽則尚未。”
馮至可說是顧隨一生的摯友。顧隨的第一本詞集《無病詞》,就是在馮至的設計、裝幀、操持下,一九二七年在北京大學紅樓地下室的印刷所里排印刊行的,封面書名是馮至題寫的。一九八六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顧隨文集》,封面題簽也出自馮至手筆。一九九○年顧隨逝世三十周年,馮至寫了一篇《懷念羨季》,追憶兩人從相識到相知近四十年的友誼。
早在一九二三年,顧隨在給另一摯友盧伯屏的信中曾說:“《創造》二卷一號弟已購得一份。馮至詩尚可以過得去(或此亦阿其所好之言耳),其余胡說八道,狗屁馬糞而已。我甚不愿君培(馮至)與此等人結文字緣也。”(《顧隨全集·書信日記卷》)
顧隨眼界甚高,這兩段話雖然對馮至的詩頗為推許,但語氣中還是有所保留的。而他在一九二二年給盧季韶和馮至的信里,承認自己覺得文字不錯,“其實哪里趕得上君培文字的漂亮呢!”他引了幾句馮至給他的信里的話:“伴小燈,夜涼透肌,遠遠犬吠……此時懷人,何須秋雨?!”“連刮著三天的大風了,也是應當的道理,風不刮,樹葉子怎么會落呢?”接著評道:“此等筆墨,真如不食人間煙火者。視老顧所作之劍拔弩張,相去何啻萬萬。”(同上)一九二六年十一月,顧隨讀了馮至的《烏鴉》,“竟自大哭起來”(同上)。
馮至后來也開始食人間煙火了,顧隨不免也受其影響,一九四九年三月九日的日記中說:“下班后于文化服務社購得《整風文獻》一冊,其中有毛主席《反對黨八股》一文,日前曾聞君培推薦,歸來讀之,實為精警。”
俞平伯讀林譯小說
一九八二年二月七日,俞平伯夫人許寶馴病逝。“六十四年夫婦,一旦分手,痛哉!!!”為排遣悲痛,俞平伯從十二日起開始讀林(琴南)譯小說。幾乎兩三天讀完一種,根據俞的日記,十二日讀《霧中人》,十五日讀《璣司刺虎記》,十七日讀《劍底鴛鴦》,二十三日讀《三千年艷尸記》,二十七日讀《脂粉議員》,二十八日讀《蘆花余孽》,三月一日讀《西婦林娜》,三月二日讀《不如歸》……兩個月不到的時間,讀了二十多種林譯小說。
俞平伯讀的林譯小說,都是他父親所藏,而且都留下他父親的題字,在三月六日的日記中,俞平伯寫道:“吾親藏林譯小說,頗珍視之,予昔年亦未能悉讀。今暮年喪偶,以遣悲寂,非始料所及,且往往見吾父題字,卒讀悲愴。”
在三月一日給葉圣陶的信中,俞平伯說:“近寂居外,以林譯小說與《莊子》遣日遮眼。亦頗有所感,惜未能詳論耳。”俞平伯讀林譯小說的“有所感”,有的在書上寫題跋,如題《劍底鴛鴦》“言中西文筆有相似之處,蓋人同此心耳”;三月十日日記:“寫《離恨天》短跋,過午始畢。”有的寫在日記中,三月二十二日日記:“林譯小說在近代文學史是個奇跡,而時人不知,即知之估計亦不高。此問題極復雜,好處甚大,缺點太多,瑕遂掩瑜。”另外還專門寫了一篇《談林譯》的短文,僅兩百字,抄送給葉圣陶和黃君坦兩位老友。在給兒子俞潤民的信中說:“《談林譯》稍可,亦覺贊美處多些,已寄示葉、黃二公。”葉圣陶回信說“論林譯小說一篇亦可喜”,并告訴俞商務重印了林譯小說十種,有錢默存一文論林譯,“亦可觀”。
可惜的是,這篇俞平伯自覺“稍可”的短文《談林譯》,未曾收入俞的各種版本的出版物中,包括十卷本的全集。多年前我曾詢問過俞的外孫韋奈,仍不得要領。而俞平伯寫在林譯小說上的題跋,也至今未能整理刊出。據俞的家人說,全部林譯小說都在,不知何日能抄錄發表。
孫楷第的脾氣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在編“新世紀萬有文庫”近世文化書系的時候,不知在哪里看到孫楷第先生有一部未刊稿《小說旁證》,就向孫先生的一位學生打聽書稿的下落。他說是有這么一部書稿,曾準備交中華書局出版,但中華書局的一位編輯表示要借用書稿里的資料寫文章,孫先生一氣之下就拿回了書稿。后來我跟中華書局的朋友說起這事,朋友說那位編輯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甲子春秋——我與文學所六十年》中有一篇劉世德先生的訪談,說到“孫先生有個脾氣,不能說是缺點,他是搞考據的,占有資料,他生怕他的資料被別人偷竊,疑心比較大”。劉世德上世紀五十年代進文學所,所長何其芳派他當孫楷第的助手,事先把孫先生的這一“特點”告訴了劉世德。劉世德的工作一是幫孫先生整理《錄鬼簿》的匯校本,二是幫他整理“三言二拍”的資料。當年譚正璧出版了一本《三言二拍資料》,孫先生很不滿意,認為是偷了他的資料。“實際上譚正璧是在上海,不一定是偷他的資料。”劉世德說,而且孫先生的資料只發表過一部分。
因為何其芳事先已經關照過了,所以劉世德特別注意,寫文章絕不引用孫先生的資料。當時他寫了一篇《三言二拍的精華與糟粕》,發表在《文學知識》上,“孫先生很緊張,馬上找來文章看,看過后放心了,因為我里面沒有一句講的是考據和資料,完全是分析‘三言二拍的思想內容。”雖然劉世德沒有用孫先生的資料,但他從這些資料中看出了孫先生做學問的門道,后來運用在清代戲曲家的研究中,就是從大量的地方志、詩文集里發現戲曲家的資料,然后根據這些線索一一去發掘。
了解了孫楷第先生的脾氣,我想中華書局的那位編輯未必想要用孫先生的資料,多半是孫先生怕他偷自己的資料,才把書稿要回來的。這本《小說旁證》最終也沒能收入萬有文庫,而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拿去出版了。當然更好。
(選自《聽水讀鈔》/陸灝 著/海豚出版社/2014年2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