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繡眼、畫眉、靛頦、百靈長相俊秀,鳴聲清麗,號稱中國四大名鳥。這些鳥,他都養過。
現在,他不養了。鳥籠都空了。數一數,客廳里掛著的,書房里放著的,陽臺地上堆著的,足有二三十只。這些空蕩蕩的鳥籠,似乎在告訴來訪的客人,這家的主人曾經擁有過一些絕頂美麗的東西。
我們在他家的書房里說著話。電腦中存著那些小鳥的照片,你看這只繡眼,歪著腦袋調皮地看著我們,嘴張開了,一串鳥聲仿佛正在穿過鳥籠向外飛。啊啊,那是過去的景象,此刻,除了我們的交談,書房里真的很安靜。
可是,突然間,我們聽到了蟲子叫。很熟悉的聲音,炎熱的夏夜,草叢中,那富有彈性的顫音。我們扭頭找,就見這個朋友從左邊懷里掏出一只玻璃罐,近前一瞧,是只蟈蟈。
蟈蟈是鳴蟲之首。他養的這只,俗稱鐵蟈蟈,青黑的皮膚,紫藍的臉,威風凜凜,頗像京劇中拎著一對大銅錘的將軍。
他養蟈蟈已經有十多年的歷史,晚上睡覺也放在身邊。蟈蟈的叫聲和溫度有關。冷了,叫得急促,熱了,它就舒緩地長鳴。睡得再沉,也不會影響他照料這個小朋友。根據蟈蟈的叫聲,一會兒將罐子放進被窩,一會兒又移出被窩,絕不嫌煩。他說習慣了,沒有蟈蟈叫還真睡不踏實呢。
這一兩年,他的身體有點欠安,那么多鳥伺候不動了,轉手都送給了圈內朋友。蟈蟈好養,不累人,就留了下來。想念舊時光了,他就看看老照片,看看照片上那些會蹦會唱的小鳥。看著看著,有時會無聲地笑一下,有時,也會無聲地輕嘆一口氣。
在本城,他算是個有名的玩主了。“還有什么寶物?”聽我們這一說,他就退出書房,一會兒又進來了,手上端著相機:“這是‘哈蘇’。”
哈蘇是個相機的牌子,國際名牌。美國人第一次登上月球,生怕別人不相信,口說無憑,專門讓宇航員站在星條旗前留影,所用的就是哈蘇相機。玩相機的誰都夢想擁有一臺。而本城第一個擁有哈蘇的,就是這位愛鳥愛蟲的人物。這個第一的記錄,他很看重,干脆就用哈蘇做了自己的網名。這天下午,我們就是坐在哈蘇的書房里,說著一些和愛好、和收藏有關的話題。
書房不大,正應了一句古話:室雅何須大。一個博古架是書房里最搶眼的東西。讓我們來看看都放了些什么——繪著山水人物的瓷瓶,鎏金銅器,手爐,銅鎖,轉經筒,核桃擺件,文玩手串,鏤了花紋的葫蘆,幾塊閃著幽暈的玉石,斗筆,筆筒,印章,不同器型的紫砂茶壺,折扇和扇墜,幾把紅木煙斗,架頂上還有一排放字畫的錦盒……
“這是?——”博古架邊掛著的一樣器物有點陌生。仿佛是葫蘆的身子,上面接著三根竹管,管上有孔。“這是葫蘆絲,”他順手就從架上摘下來。哈蘇看到人家在公園里吹奏葫蘆絲,覺得好聽,就去買來一只,店家告訴他哆來咪在哪兒,他就自己摸索著學會了。“我是無師自通啊!”哈蘇這么說的時候,是有點小小的得意的。人在得意時,就想表現。我們就慫恿他,吹一曲吧,他就吹一曲。表演于是開始。
這件樂器,附著了好多的裝飾物,像件工藝品。現在,哈蘇舔舔雙唇,運運中氣,就將葫蘆絲含在嘴中。大約有兩三秒鐘的靜默,然后,聲音就起來了。是《月光下的鳳尾竹》。他比我們更快地沉浸在旋律之中。綠色的、微涼的月光,穿過竹影和竹樓,漫進了書房。
我們輕輕鼓了掌。這顯然讓他有了繼續表演的熱情。他說,外國人稱葫蘆絲是中國的薩克斯。你們聽聽這首,看是不是有點薩克斯風?他調整了一下氣息,接著又吹了起來。這回是《我心永恒》,和泰坦尼克號有關的薩克斯名曲。吹了一段,還真有點金屬感。
大約是《我心永恒》的感傷情調影響了他,他抱著葫蘆絲說了一句話,他說,我這一輩子,可以寫本書。一本什么書呢?這個話題說到這兒就斷了。他不善于絮絮叨叨地說這些。人啊,幾十年活過來,怎么會不受一些傷,怎么會沒有一些恩怨?可是,慢慢地,哈蘇就明白了,人不能被生活左右或俘虜,不能讓恩怨影響自己的生活,而應當讓自己來化解恩怨。“生活中的人”和“人的生活”是不同的概念。哈蘇想要的是人的生活,我的生活,我哈蘇的生活。正是有了這樣的感悟,當他的情感受了傷,或他的身體受了傷之后,他才振作了起來。弱者,就是被具體的生活徹底腐蝕和溶解掉的人。這樣的人丟掉了個性。看來哈蘇沒有丟。他應當是個個性十足的人。或者可以這樣描述哈蘇,在突如其來的變故中,他也有過崩潰和垮掉的感覺,可是他咬住牙,渡了過來,渡過了冰冷的海水,渡過了漂浮的冰塊,終于接近了月光下的鳳尾竹。他喜愛過的那些小鳥也給過他渡越的啟示與力量。那些小鳥是多么的溫和,它任由你關在籠中,你想它時就寵它愛它,有事了,籠布一遮,就將它置于昏暗,可它還是照樣為你鳴唱,照樣用美麗的大眼睛向你表情達意,在你喂食時,輕輕吻你的手指。這就是一只小鳥對待生活的立場,這就是一只小鳥所有的寬容。
哈蘇于是請人寫了一幅字,就三個字:“何必呢”。
這是寬容的另一種表述。朋友寫好了,裱好了,送來,他就端端正正地掛在書房中,面對著沙發。在那個下午,在我們訪問他的時候,那三個字正對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