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4年5月,我家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19歲的哥在者陰山戰役中英勇犧牲;二是爹得知消息后,突發腦梗離開人世。那一年,我17歲,姐21歲,娘50歲。
屋外雖已是繁花似錦,我們的心里卻結著厚厚的冰,娘哭暈了六次,我和姐生怕娘再有個什么不測,嚇得日夜守護在她的身邊,寸步不敢離。
他是一名退伍軍人,也曾在1980年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看到相關報導后,他第一時間來我們家看望我娘。他攙扶著一夜白發,已哭干眼淚的娘說:娘,以后,我就是您的兒子。
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個當官的,但其實他只是一個糧食機械廠的工會主席。他不僅想方設法地幫姐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而且每個節假日,他都會帶上禮品來看我們,那親熱的一聲聲“娘”,叫得娘眉開眼笑,仿佛忘記了刻骨的傷痛。
第二年的臘月,他娶了我姐,姐生孩子的時候,他將我和娘也接到了城里,娘帶孩子,我上高二。那時上學都是要戶口的,我知道,為了我上學,他肯定又求了人。
1986年的6月特別熱,為了讓我安心沖刺高考,姐夫特意在我的房間安裝了一臺大吊扇。我在呼呼的熱風下,捧著永遠也看不完的復習資料,不知不覺中進入夢鄉。在夢里,我正在緊張地參加高考,別人都在從容答題,我卻到處找不到筆,我嚇得大聲地叫著從夢中驚醒,卻猛然發現姐夫正站在我的面前,伸著雙手,正欲向我撲來。他從前看上去慈愛的眼神,突然變得極度猥瑣。出于本能,我狠狠地朝他的肚子踢了一腳。
他似乎受了驚嚇,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他沒料到,一向溫順的我居然敢踢他,他有些尷尬,結結巴巴地吐出幾個字:對對對不起……不等他說完,我憤怒地叫他滾出了房間。
他居然是個披著羊皮的狼,我恨我們娘仨當初瞎了眼。但是,恨歸恨,我不敢將這一切告訴姐,更不敢告訴娘,我執意要搬到學校去住,對娘則謊稱,是為了更方便復習。
其實我哪有心情復習?恨著那個不要臉的壞家伙,想著可憐的姐姐還蒙在鼓里,我夜不能寐。那次高考,注定是黑色的。
同學約我去南方打工,我若無其事地跟娘和姐告別。姐夫勸我復讀,我沒理他,在娘婆娑的淚光中,我搭上了去南方的火車。
在外十幾年,我雖然很想家,但我只是在娘六十大壽的時候回過一次。聽姐說,姐夫輾轉找了我好多朋友,才打聽到我的電話號碼。
在滿堂親朋的祝福聲中,娘一臉滿足,姐也幸福地在賓朋中頻頻舉杯。姐夫對坐在角落里的我說:回來吧,別在外漂了。我瞪了他一眼,他看了看四周,小聲地叫我去陽臺上說話。看著他越發丑惡的嘴臉,我討厭極了,但礙于人多,我不便發作,一轉身,坐在娘的身邊,再不理他。
1998年,為了娘安心,已過而立之年的我回到娘的身邊,并找到自己的另一半。同年,姐夫的單位改制,他失業了,怕姐和娘著急,他誰也沒告訴,直到重新在物業公司找到一份保安的工作,這才說明真相。
我要把娘接回家,姐夫執意不肯,說娘一直為他辛苦地帶孩子,干家務,現在老了,應該在他這里頤養天年。我鄙視地說:就你掙的那兩個子兒,能讓咱娘安度晚年嗎?他動了動嘴皮,默默地放了手。
2005年的夏天,我正在空調房里陪娘說話,手機驟然響起,姐姐哭著叫我趕緊去市人民醫院,我以為是外甥女出了什么意外,但趕到的時候,才發現是姐夫,他靜靜地躺在太平間,滿頭焦黑。在姐斷斷續續的哭訴聲中,我才知道,他負責的那棟住宅樓發生了火災,他救了三個人后,自己再也沒能出來。
按照家鄉的習俗,得最親的人為姐夫換上新衣才能入殮。當白布全部從姐夫的身上揭開時,我驚訝地發現,姐夫的身體與別的男人有太多的不同。
原來,姐夫是英雄,一名真正的英雄,在對越自衛反擊戰中,他光榮負傷,并失去了生育能力。外甥女是姐姐跟初戀男友的孩子,那個男人移情別戀后,是姐夫勸回了想輕生的姐姐,他堅守著那個秘密,給了我們娘仨一個溫暖的港灣。
送走姐夫的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又回到1986年的那個夏夜,姐夫正從我的門前經過,看到我靠在床上睡著了,他一向心疼我,默默地進來幫我拾起地上的書,本想再為我關上蚊帳的,卻發現我的手臂上趴著一只貪婪的蚊子,那天,怕驚醒我,姐夫只是想以掌當扇,輕輕地為我趕走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