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明

六月的一個清晨,當我在一連串不安的夢中醒來時,發覺到了一個陌生之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和金黃的木地板。當室內的床頭柜、電視機、臺燈及窗簾諸物逐漸浮現時,我意識到這是賓館的房間。我從床上起來,刷地拉開窗簾,陽光如白花花的大水涌入,窗外有一片金色的田疇,青黃未熟的稻穗像一個個沙錘在稻葉間傾垂。稻田之后有一處溪流,溪水后頭有一座小山,密密麻麻全是頂著球形樹冠的果樹,像是荔枝、龍眼之類,看不真切。那么,我住的賓館跟窗外貨真價實的田園風光不甚協調。太陽像一個熾白輪子緩緩滑過山坡,大概有十點鐘了吧。我將視線收回來,才發現一個村姑打扮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望著我,說:“醒啦。”我認得她,昨晚我們一伙人在藍調酒吧喝酒,她是新認識的詩人一玓。彼時她身穿旗袍,身材高挑,氣質不俗,不禁多瞧了兩眼。我驚訝于她的酒量,紅酒、啤酒輪著來,我跟她干了好幾杯。看來昨晚我喝多了。她焉何成了個村姑?這是哪兒?我為何在這兒?我有一連串問題要發問,沖口而出的卻是:
“一玓,你在拍戲嗎?”
“這是牛頭村女士最尋常的裝扮,”一玓嫣然說,“白衣藍褲,像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村姑。這蠻好呀。這幾天,我的工作是做你的導游、助手及生活秘書,負責照顧你在牛頭村的起居飲食、采風寫作乃至休閑娛樂。換言之,牛總將你交給我了。祝你在牛頭村生活愉快,創作順利!”
“我不懂什么牛頭村,不認識什么牛總,近期也沒有寫作計劃,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說來話長,但也不必細表,你呆幾天就一清二楚了。簡單來說,我們牛頭村村長兼牛氏果業集團總裁牛德金請你過來——當然,這種邀請的方式有點粗魯,下來我們會以最佳服務表達最大的誠意——讓你在村里住幾天,全方位體驗牛頭村的風情、生活、民俗諸方面,為我們村創作一篇紀實文學,以作牛頭村官方指定的導游手冊、推廣書之類。當然回報不菲,數目就不透露了,但包你滿意。你出本書也就印過幾千冊,頂多拿個一兩萬元,這篇文章能包你好一陣吃喝不愁。你什么時候寫好,就什么時候回去。一天不完成,就一天不能離開。我可不是恐嚇你哦。”
“這么說,我是遭綁架了?”我掃了一眼房間,平時背著的單肩挎包不見了,手機錢包都在里頭。
“不要說得那么難聽。事實上你有完全的人身自由。我也會陪著你。這兒山青水秀,民風淳樸,吃好住好,你不會膩煩的。你大可在村中東游西逛,游手好閑,也可以參加生產勞動或社戲節日,看上了那個小村姑,也可以拍拖結婚,生下一窩小孩,嘻嘻。但你僅限于在村中活動,不準外出,不準跟外界聯系,當然你也做不到,這是不必說的了。既來之,則安之,你還是好好收集素材,盡快完成任務吧。”
“你跟著我,是要監視我吧。”
“我用得著監視你?我是幫你。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也甭打逃跑的主意了,你很快就明白,不要說是一個人,就是一只飛鳥,未經許可,也不得自由進出。”
“說到底還是在坐監。”
“你真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我告訴你,這個村莊不簡單,可能是你心目中最完美的,到時趕你走你還不想走哩。”
“為什么要找上我?我不算名作家,我的名氣比那個寫《馬家軍調查》的本家差遠了。”
“你倒很謙虛。牛總對你去年出版的《鳳凰村簡史》贊不絕口,說該書以一個村莊為藍本,通過揭示故鄉淪陷的根源,映照出長達兩千年的中國農耕文明逐漸崩潰乃至解體的悲愴歷程,氣勢磅礴,一部關于嶺南鄉土的挽歌性史詩。老實說,對于一位出生于果城的90后美女來說,我就讀不進去。對了,牛總跟你是同代人,都是在鄉村長大的70后大叔,他認為要寫好這篇文章,非你莫屬,我們只好執行。之前沒跟你商量,請你的方式也有點粗魯,敬請原諒。”
“我不是大作家,但也不是什么都寫。至少,我不會由別人塞給我一個題目就寫,何況還這樣無禮。我不怕威脅。”
“這就由不得你了。趙老師,你不要急著下結論,先去看看,你會喜歡這里的,到時不讓你寫還不行呢。你的《鳳凰村簡史》,不是寫了一個村莊的衰亡嗎?你將會發現,你的鳳凰村或別的什么全在這兒復活了,且更有生機,更加漂亮,更接近于你對鄉土往昔的記憶而又符合你對未來鄉土的想象。不是我夸口,該村子堪稱嶺南鄉土的代表作,概括并濃縮了嶺南鄉村的現實與精神,而它又是活態的、延續的,這可能是最后的一個鄉村烏托邦了。你安心住下來吧,所需衣物用品,均由我們提供。不早了,去吃早餐吧,然后隨便逛逛。”
一玓不像在說笑,但我也沒當一回事,不怎么害怕,反覺得有點好玩。作為一個整天埋頭苦讀、閉門造車的作家來說,這也算是平庸生活中的特別體驗吧。我先看看再說。到時真要走,誰能攔住我?況且有這個年輕貌美的“妹紙”陪同,我有什么好擔心的呢。我問:
“這是什么地方?”
“牛頭村。”
“我是說它的具體方位?離果城有多遠?”
“你慢慢就知道了。”
我住的房間有電視,有熱水器,有空調,但沒有電腦及電話機(后來我才知道,賓館大堂的工作人員好像也沒用手機,相互之間要聯系就用對講機)。這有點古怪。一玓解釋:
“賓館乃至村莊的一切,都是嚴格按照八十年代來整的,包括物品及其他,不要說空間及陳設,就是時光也給人一種倒流的感覺。彼時可有電腦及手機?連程控電話進入農戶都是九十年代后的事了。”
“但當時牛頭村肯定也沒有空調及熱水器。”
“你真是缺心眼啊,賓至如歸,是我們賓館的承諾。你別想著傳遞消息啊,在完成稿子之后,你自然滿載而歸。現在不讓你跟外頭接觸,也是為了讓你排除干擾,集中精力體驗生活,爭取早日寫出精品。甭多心了。”
“你這是非法禁錮,我要去告你們!”
“別逗了,趙老師。”
我住的賓館名曰“桃花”,院子里桃樹繁茂,青色果子累掛枝頭,遠未成熟。南方的桃子多青硬酸澀,跟北方水蜜桃相比大為遜色。賓館的裝修精致質樸,別具一格,其水準不輸于果城一流酒店,更遠勝于尋常鄉村旅店或度假山莊。
我跟一玓在村巷漫步,巷子不大,跟我老家的小巷大同小異,純由青石板鋪設,但更平整,更考究,更嶄新,儼然是新建成的。巷子兩旁的民居亦全是新建的二層小洋樓,走廊有欄桿,屋頂由水泥板或紅瓦鋪蓋,中西合璧,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粵地民居的風格。屋前屋后,村頭路尾,綠樹密布,竹林蒼郁,樹種以榕樹、桉樹、苦楝樹、樟樹、相思樹、銀杏樹等為主,果樹中多有荔枝、龍眼、楊桃、橄欖、波羅蜜等。大樹不少,有的樟樹主干兩三人不可環抱,但枝條稀拉,沒有樹冠,一看就是移植的。花重金從外地購買古樹名木移植,這在果城各大新建樓盤乃司空見慣之事。很快,我發現該村莊的最大特征,就是什么都是新的。建筑物(包括民居、祠堂、廟宇、橋梁、谷倉、戲臺、打谷場、三級糞池等等)全是新建的。水井是新挖的,路巷是新建的,至少也是推倒重修的,一切東西都是新搞的,人工的痕跡或人力作用的影響十分明顯。河道在不久前疏浚過,整治過,河水還算清澈,河邊的草木也是新種的。甚至,連田地、山頭都有人工侍弄的痕跡。莊稼是不必說了,就是一草一木,都經過精心安排和管理。譬如說,山坡上啃草的一頭牛,山嘴上滿樹繁花的簕杜鵑,在“禁山”上砍柴草的農婦,在河里撐竹筏指令鸕鶿捕魚的老者,在甘蔗林剝蔗殼的農夫,乃至在田頭勞作的兩個漢子因灌溉之類的小事發生爭執……都顯得恰到好處,層次分明,分明是人為的安排,就像是一架龐大機床上的螺絲釘。每個大小構件都很自然、熨帖,仿佛一幅山水畫中的淡淡人影,看不清面目,但又不可缺少。
總之,這個村莊太新了,新到你覺得陌生,不真實,不像一個村子,而像是一處景區或主題性園區,譬如就某個主題設置情景的人造景區。國內就有這樣那樣的唐城宋城,“大唐芙蓉園”、“清明上河園”均是如此。但眼前所見,卻又的確像是我記憶中的村莊,田間有人勞作,屋頂有炊煙升起,院子里的大樹拴著水牛,遠處傳來狗吠,一群白鵝嘎嘎叫著從河灘歸回,幾只雞在林間空地上覓食,羽翼豐滿的鴨子飛上樹杈,這都是我熟悉的。好一卷溫馨的鄉村風情圖,久違了。
我在鳳凰村生活到二十歲,見證了村莊在分單干后進入空前繁榮并迅速衰敗。通常,婦女駐守村莊,耕田并帶孩子,男人則走南闖北,打工賺錢。那段時期,是村莊最熱鬧最繁榮的日子。大人早出晚歸,雖然辛苦,但神色寬慰而生動,孩子們整天在村巷或曬坪上嬉戲,不知疲倦,歡聲笑語不絕于耳。拉上電燈之后,整個村莊連夜晚也亮如白晝,接著,電風扇、收錄機和電視機也搬入村莊了。毫無疑問,這個古老的村莊,它最輝煌的黃金時代已經到來。進入九十年代,頭腦活絡的人,除了打工,還做起了小生意,走南闖北,販豬販雞,或做個體戶,在黃花鎮盤個店鋪經營。那些做過鄉村貨郎的人,如今成了正兒八經的個體戶。鳳凰村原本只有戲臺前的一間小賣部,如今根據市場需求多開了數間,生意都還不錯。有的人或辦豬場,或養雞,成了村莊最先富起來的人。那些去深圳東莞入廠打工的年輕人,更得風氣之行,穿著時髦,涂脂抹粉,儼然是城市的俊男靚女。礦泉水也賣到了村里,老人家說那是什么世道啊,一碗清水也要賣五角錢?那我從井里打水賣給你。什么微量元素,哪兒看得見,沒準是騙人的吧。年輕人仰脖痛飲,不僅解渴,更代表著他們趕在時代的前頭,這是社會的新風尚,哪兒管老人家聒噪。小孩對這種沒有滋味的“飲料”不感興趣,但對橙黃色的亞洲汽水、黑褐色的可樂等飲料就何其歡迎。除了過去的冰棍,雪批和圓錐體的雪糕也在村子大行其道;本地水果如龍眼、荔枝、芒果、柑桔、木瓜、香蕉等,外省水果如蘋果、水蜜桃等亦廣為流通。看來,社會正在發生巨大而驚人的變化,而徹底改變了鄉村傳統農耕文化的是電視機進入村莊。
在九十年代,鳳凰村進入了有史以來的繁榮時期,電燈通明,樓房寬敞、嶄新,但高潮過后必是低谷。頹敗之象已逐漸顯露,首先是河涌污染,田地荒蕪,繼而是村莊的人越來越少,雞不鳴,狗不吠。沒有雞犬之聲的村莊,在夜晚如荒村讓人可怖。村莊的人其實越增越多,但都想盡辦法進城務工或定居去了。再不濟的也要到黃花鎮、石灣墟買塊地建房子。就是沒有辦法的人,也決定離開家鄉,跑到城市。他們發現,做個瓦工木工或在城里當個走鬼(小販),一年所得,也勝于村莊耕種何止十倍百倍。就是在城里撿破爛,也比種地好。盡管從事的職業低賤,卻總有人去做。有做泥水工的,有擺攤檔的,有做走鬼的,有出賣力氣和老婆的,有去偷去搶的……鄰家的木新說:“人一急了,就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如果是一個娘兒,雙腿一叉,就等著收錢了。在城市,做乞丐做婊子都比種地好。這年頭只有白癡才種地了。”鳳凰村正在荒廢乃至消失,溪流、田垌、森林、莊稼、祠堂、廟宇、學校、橋梁、井臺、戲臺、池塘、屋巷、房舍、牛棚和豬欄,人、雞和狗,野生的草木,野獸、蛇蛙、鳥雀和各式各樣的昆蟲……這一切都在流失和消逝。它的歷史、文化和風俗乃至相關的一切,也在不斷遭到磨損、削減并墜入遺忘。它只剩下墓地及遺址。三十年來,我見證過它金色晚霞般的光輝,也感受到有如落日急速下沉的絕望。這就是我前幾年撰寫《鳳凰村簡史》的原由。我在紙上建筑另一個村莊對抗遺忘的想法,顯得徒勞,但讓人安慰。
在二十一世紀一十年代的今天,我竟跟一個類似的村莊狹路相逢。這個村子很真實,也很虛幻,我神情恍惚,百感交集,幾疑時光倒流,而我乘從時空穿梭機回到了十幾二十年前的鳳凰村。“它真美,美得讓人不敢相信是真的,”我對一玓說,“盡管它提供了足夠的現實感和說服力,但你還是知道它是人為的,是匠人的造物,譬如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或卡夫卡的《變形記》,盡管都來自現實,但在現實中是不存在的。它像一個夢境。不過,牛德金能將這樣的一個夢幻,以現實的磚石建筑起來,并做得亦真亦幻,看來也不是等閑之輩。我想見他。”
“他出差去了,”一玓說,“他到時自會見你,在這之前,希望你好好體驗生活,將文章的題綱拿出來。大作將印成牛頭村的宣傳手冊,配點圖片,篇幅不要緊,關鍵是發揮你的水平。”
“我還沒答應寫呢。”
“那你一輩子都出不去了哦,”一玓說,“我想你會寫的,你的眼神泄露了心靈。”
正午的陽光很猛烈,我們逛了一會,就回去休息了。我大致搞清了村莊的概況。建筑物的主體自然是民居,還有一些復古建筑,譬如牛氏宗祠、土地廟、文武廟等。有意思的是,村中高地矗立著一幢約高二十米的碉樓,據一玓介紹,此樓始建于清末民初,后在“文革”中拆毀,現在原址上重修。新建的幾個三級糞池及打谷場,也算是復古之物了。我敢說,不會有哪一個村莊再去建造了。
午餐時,一玓向我介紹了牛頭村先祖軼事及村名的由來。相傳,本族牛姓人大約在五六百年前從福建遷入本邑,在中火嶂北坡山腳下開村,繁衍有兩百人。有一牛姓男子娶鄰村馬姓姑娘,夫妻不和。馬姓婦人某夜偷夫家田契事敗,雙方拉撕之下,被牛姓男子誤殺。馬姓乃當地望族,當夜傾巢而出,派人堵住牛村各出口,并放火焚村,全村男女老少兩百多口無路可逃,被活活燒死。只剩下三個男丁幸存,一是在外謀生的教書先生,另二人在地里看守番薯。三人逃亡,一個搬去鄰縣,一個搬去牛頭村東南數公里處。牛頭村一世祖逃亡途中得一夢,夢中遇見一只碩大牛頭。到了此地,只見眼前一灣溪流,對岸一山岡昂首向上,狀若牛頭,正合夢中之兆。他大喜過望,遂定居于此,繁衍不息。該村正位于牛頭岡腳下,從高處如門星嶺望去,此山狀如牛頭,牛耳、牛角、牛鼻子均栩栩如生。
幾乎每個村莊都有類似傳說,真偽莫辨,我興趣不大。但牛姓之人得此牛頭之地,也算是奇事一樁。不管是先有牛頭岡還是牛頭村,這都不重要了。關于牛頭村的概況、軼聞之類,一玓給我提供了一沓書面材料。
午后,我在房間休息,隨手翻閱。材料中有一份是關于牛德金的簡要介紹,他被塑造成一位白手起家、自強不息、身家逾十億的農民企業家。難得的是他發財之后不忘桑梓,熱愛家鄉和公益事業,曾多次出資為家鄉修橋補路,在洪災及地震期間,多次以個人名義捐獻巨款,亦資助多個貧寒子弟完成大學學業,多種善果,廣受社會各界人士尊重,現為市政協委員。在他的人生履歷中,牛頭村重建項目堪稱大手筆。一個逾三百年的古村落死而復生,橫空出世,可謂當下方興未艾的新農村建設之奇葩。自梁漱溟、于建嶸等深諳鄉土精神及有行動力的知識分子以降,鄉村拯救活動一直未曾間斷,但只見奔忙,難見碩果,大多停留于紙上談兵或半途而廢的慘淡境地。而牛德金這一次,可是貨真價實地復活了一座村莊,不僅村莊的大小建筑物得到修葺和重建,村民的生活方式及傳統民俗亦得以接續,這在故鄉紛紛淪陷的今天,彌足珍貴,實有示范作用及啟迪意義,堪稱中國鄉村的活態樣本,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如今,新牛頭村已建成試業,一朝成名天下聞,乃是大可預期之事……
我著重看了牛德金發跡的文章,見有點意思,遂摘引一段:“他掘到的第一桶金,乃是九十年代初承包本村山頭二十多畝地種荔枝獲利,彼時,‘公司+基地+科技+農戶+投資者+其他’模式的莊園經濟十分活躍,廣受歡迎,牛德金受此啟發,卻又刪繁就簡,改良升級,重點突出了‘公司+投資者’的模式,兵行險著,以超高回報率吸引投資者。這跟中國地產業的發展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其發跡亦與此亦步亦趨,遂大獲成功。他將其模式成功推廣,大肆擴張,不出十年,牛氏集團成立,旗下有數間子公司,業務涵蓋水果、涼果、飲料、物流、酒店、房地產諸項,儼然成為黃花鎮屈指可數的富豪。在2006年前后,他短暫退出商海,別人是飽暖思淫欲或小富即安,但自小愛好文學深受儒家文化浸淫的牛德金先生,卻開始考慮人生之根本或生命的真諦,棄小我奔大我,關心人類的前途,誓要以馬克思、恩格斯先生為榜樣,終日思考如何才能解放全人類。牛德金苦思而不得,陷入了思想苦悶期,遂將集團交給副總裁王小川,遍訪名山大川,尋師問道,足跡遍及東海諸島、漠北草原及西南邊陲。他在西藏的寺廟受到高僧指點,閉關苦修,半年之后大徹大悟,決定舉數億資產,以一個驚世駭俗而功德無量的大項目,造福社會,報效國家。那就是以八十年代繁榮時期的嶺南村莊為藍本,重新打造新牛頭村,為神州大地保存農耕文化一脈及鄉土之余韻。此舉頗為超前,在當下可能有人無法理解。等三五十年過去,當神州大地的村莊或幸運而城鎮化或不幸而淪為廢墟之后,牛頭村必為世人所重新認識。在牛德金訪道苦修期間,坊間多有閑言碎語,種種傳聞,不堪入耳,別有用心,實乃無稽之談。牛德金均一笑了之,謠言遂止于智者。”
在這沓材料中,有一份《牛頭村概略》通暢可讀,書寫詳盡,茲錄如下:
牛頭村開村逾三百年。全是牛姓人。一世祖從他鄉搬來,由一人繁衍至兩三千人。關于一世祖的事跡,筆者問過村中老人及翻閱族譜,多語焉不詳。一世祖遷居此地時,山邊一道小河清澈見底,游魚、彩石歷歷可見,宛若世外桃源。五六座山丘首尾相接,呈螃蟹伏地之狀,有蟹地之稱(螃蟹善于繁殖,寓子孫繁多,故“蟹地”在風水上乃吉地)。
能說清楚的祖先,就是三世祖太貴公了。太貴公的發跡頗具傳奇性,他年輕時窮困艱辛,但為人仗義。某日他到石灣墟逛街,見算命先生李瞎子攤檔傾覆于地,人趴在地上,口鼻流血,奄奄一息。竟是遭到街上流氓毆打勒索,瞎子拒不屈服。太貴公心生惻隱,遂將瞎子背去問醫,瞎子終究傷重不治。瞎子臨終前跟太貴公說,我是孤家寡人,跟你相識也是緣分一場。你至小河石拱橋下游三里處,有一棵大波蘿蜜樹,樹心中空。你趁夜深時挖掘,休教人知曉,自有道理。太貴公找到該處,發現藏了滿滿一包白銀,怕有三二百兩之多。
太貴公遂售田娶妻,風生水起,膝下數子,子又生子,枝繁葉茂,又歷數輩一百多年,傳到牛德金之父牛寶。有喜歡談論風水的好事者對牛頭村的地理津津樂道。除了名聲在外的蟹地,該村東有一山門星嶺如青龍,西有一山園山如白虎,白虎傷人,本非好事,卻偏有一河相隔,就不同凡響了。這條小河從村頭流到村尾,共九曲十八灣,其著名者有長灘、荷包袋、米缸窩等,皆寓意吉祥,確實也帶給村民諸多福祗。河中魚蝦蟹貝,異常豐茂。河灣蘆葦遍生,兩岸長滿了高大盤曲的水蓊樹,每到春季,滿樹繁花,香氣繚繞,數里可聞。待秋日來臨,樹上水蓊果掛滿枝頭,清甜多汁,口感極好。水蓊樹高大者三二人亦合抱不過,牛德金父親年少時仍無人損壞,在大煉鋼鐵時全被砍伐殆盡。當時被砍伐的村中巨木老樹無數,計有樟樹、白玉香、荔枝樹、橄欖樹、鳳凰樹等,不乏古樹名木。余生也晚,對村中的水蓊樹及鳳凰樹是無緣相識了。
這條小河沒有名字,在地圖上也不會標示。這是一切小河的命運。它太細小了,沒資格被地理學家命名,而最終被另一條河流吞掉。它蜿蜒往東彎曲流下,注入粵西大河鑒江并流入南海。該河有數條重要溪流注入。諸溪平時清澈平靜,有魚蝦,每逢山洪驟發,大江上的大魚必經小河上溯產卵,魚群密集。春水上漲之時,正乃捕魚之良機。
小河呈帶狀環抱著牛頭村流過。牛頭村坐落于一塊長條狀的斜坡上,屋舍錯落有致,一條村巷由北向南,貫穿而過,直到江邊。盡管村子有蛇地及蟹地或龜地之說,若航拍的話,更像一尾鯉魚,層疊細密的灰瓦像魚身的鱗片。魚尾在長灘岸上擺動,魚頭伸至下游的荷包袋,正好對著鬼落山。牛德金家就在魚頭的部位上,一口甜井恰巧居于魚眼的位置。河流像一條透明而閃亮的玉帶,從“魚尾”貼著“魚腹”流過,再從“魚嘴”處流向下游的米缸窩,直往下游的石頭垌及馬園山流去,此地乃反清義士牛立國所建的水碓遺址。
牛頭村人天性善良,世代安分,戰亂時無人為匪或投軍,甘于務農,后來出了個敢于作反的奇人牛立國,據說就是所謂的地靈人杰。這些都是關于牛頭村的傳聞,筆者不諳風水,不知其中究竟。
村莊多為丘陵,約有三十多座大小山嶺,無甚名山,但草木繁茂,鳥獸甚多,野果豐盛。為村民提供了不少柴火、木材、野物及果子,倒也親切。每山又是墓地的候選之所,幾乎每座山嶺都有墳地。山腳每有坡地,栽種薯類、豆類及黃麻、甘蔗諸作物。兩山之間的田垌,多是肥沃良田,水源充足,是種植水稻的最佳處。
村莊東南向,有一高山巍然聳起,山勢起伏,數峰并峙,遠眺之,該山呈青黛色,除林木外,頗多花崗巖,此乃本邑名山中火嶂(嶂,在粵語中乃大山之意),連綿五六平方公里,主峰海拔近三百五十米。登山遠望,東面大河如帶,南面水天相接,西面煙波萬頃,北面群山起伏。高山腳下分布著數十條村莊。中火嶂雖不屬牛頭村,但村莊有各山環繞,一律向其俯首稱臣,儼然是中火嶂余脈,諸方面對村莊影響甚巨。村莊的重要山嶺還有馬自山,馬自山呈圓柱狀聳起,雄偉如城堡,登高望遠,神清氣爽,松樹、桉樹密布,是為林業山。
牛頭村重要的田垌有十余處,均為稻米豐產田,如牛洼、石頭垌、紫薇坡、門口垌、石頭田諸處。據村中一老嫗嘗言,她剛嫁入牛頭村,還能見到紫薇坡上有斷墻殘垣,原來是一個古村遺址,如今均為坡地覆蓋,種以花生、大豆及蔬果諸物,往日村落情景,蹤跡全無。牛德金幼時見人在花生地挖出多個壇壇罐罐,據說是挖銀來著,也不知挖到了沒有。倒是糟蹋了一大片花生苗。牛洼及石頭垌據說也曾有村子,百年前已湮滅無蹤。在舊社會,村莊民居主要是泥磚屋,墻腳有幾層火磚,就算不錯了。屋頂蓋以灰瓦或紅瓦,裝有幾面明瓦以采光,門口兩扇厚木門,墻上有木格子窗,臺風襲時門窗易關閉。
重要的建筑物有牛氏大祠堂,在大躍進時代曾改為食堂;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拆除了一半,用磚石在長灘岸上建水輪機房,在水上筑一壩,蓄水碾米。在八十年代又改為鄉村小學,牛德金先生在此讀過四年小學。后來坍塌又集資重建。土地廟在水輪機房對面。廟旁古木參天。也只有土地廟仍存幾株巨木了。廟后曾有一處繁茂桑林。后來村民在祠堂旁側建一文武廟,供奉諸神。水輪機房將河流攔腰砍斷,淤泥堆積,乃破壞生態之罪魁禍首,投入使用不過數年,機器損壞,不堪再用。待八十年代初村莊通電后,改用電動磨具。如今機房夷為平地,生滿雜草亂樹。跟旁邊的坡禾林連接在一起。黃櫨山在河邊,乃蟹地之一側,坡上曾有泥房數間,供村集體做蠶桑屋搞副業之用,如今亦無蹤影。在鬼落山跟豬娘山交界處,有一座先師廟。
村子在生產隊時期,還建了若干座三級糞池,每座分為三級,首截以供拉撒,中部用來發酵糞肥,末端蓄積糞水,供澆淋莊稼。村子在長灘、過江埠及經鬼落山河床上,各有一座水泥橋梁,亦為村莊重要建筑。村中有數處雕樓,上設槍眼,供防盜防匪之用。戲臺是重要舞臺,逢年過節,上演木偶戲,偶爾亦演大戲(即粵劇)給神靈觀賞,人神共樂,山上建有若干磚窯及石灰窯,乃村民燒制紅磚及石灰之用,一律以木柴焚燒。
鄉村的作物,主要是水稻、豆類、薯類及各式瓜果,偶爾也種植黃麻、甘蔗之類兼營經濟。四季有社,做社時分豬肉,清明前后祭祖掃墓,一年有若干社日及節日。“年例”為最重大節慶,比過年、春節及元宵還重要,屆時家家戶戶大擺筵席,款待各路來賓。并有擺醮、游神等活動,后來亦添加演戲、舞獅及放電影等娛樂節目,乃粵西部分地區所獨有。
值得一提的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曾一度消失的村中地標,如祠堂、戲臺、水輪機房、蠶桑屋及諸多磚窯等等,已在牛德金的指示下,出資在原址按原貌重建落成,已成為村中八景之一。至于牛立國昔日的水碓遺址,牛德金亦找專家踏勘調研,有望于近日發掘、保護。
吃晚飯時,我對趕來陪同的一玓說:
“《牛頭村概略》寫得不錯啊,有這個就行了,還要我寫干嘛?”
“這是我執筆的,多謝夸獎,”一玓說,“但介紹的主要是村子的地理形勢,對重建牛頭村的現狀及特色無甚反映。如果對你寫作有參考意義,我倍感榮幸。”
“這分明是一座古村落啊,只是眼前所見,哪兒有半點古村的影子?哪怕有一棵真正的老樹也好。村中的那棵老銀杏,也有一兩百年了,但一看就是從他處移植的。”
“村還是那個村,但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故煥然一新。正因為舊村蕩然無存,牛總才決心重整乾坤。你不知道,牛總為了復活一個消失的村莊,耗費了多少心血和財力。坦白說吧,老的牛頭村已湮滅多年,連原來的村民也進城的進城,遷徙的遷徙,流離四方,難以聚攏。雖然這是一個從原址重建的新村,卻比過去的村子更有生機,更有活力。”
“要重建一批建筑物不難,但一個村莊不等于幾幢房子,它是一個小社會,關鍵是人,人的活動及行為,諸如春種秋收,家長里短,鄰里關系等等,這才是一個村莊的靈魂。換言之,如果沒有村民的勞作場景、日常生活以及祭拜祖先等民俗作為支撐,終究算不上一個活著的、正常的村莊。”
“這個你放心,你慢慢體會就是。”
飯后,我們到河邊散步。晚風送爽,流水淙淙,佳人如玉,感覺很好。一玓將我送回賓館,一本正經說:
“我就不走了,陪你過夜也是我的職責。”
“這就不必了!”我立馬拒絕。我承認我不是柳下惠,一玓也很有吸引力,但我沒有被女色沖昏了頭腦。我沒有忘記是如何來到這里的,我簡直就是個囚徒。事實上,我壓根兒不知道是如何來到此地的,對這個鬼地方也一無所知。我可得多長幾個心眼,以免陷于不利之地。
“瞧將你嚇的,我逗你玩來著。”
一玓哈哈大笑,出門走了。我望著她的背影說:“你不怕我趁機跑了?”
“你能跑到哪兒去?”她扭頭作答。
第二日,我們在村中閑逛,牛頭村的一切都在正常運作,這打消了我的顧慮,但同時也滋生出更多疑慮。比方說,村莊目前大概有六十多戶,逾二百人,但居然沒見到一個小孩,也沒有一個真正的老人。村中的小學形同虛設,沒有學生,也沒有教師或管理者。一座沒有老人小孩的村莊,就像當下大多數只有老人和孩子的鄉村,都讓人覺得古怪荒誕。前者像臨時拼湊的草臺班子,后者又像在彌留之際的老人,都讓人心里不踏實,看不到好的前景。一玓解釋:
“不是并校了么,小孩都到鎮上的學校去了。”
“老人也都到鎮上的敬老院去了?”我笑問。
“對于這樣一個村莊來說,重在示范及標本意義,有各式各樣的成年人就夠了。除了耕種、打魚外,還有貨郎、閹雞佬、木匠、瓦工、做戲佬、巫師、禁頭、民樂手之類的特殊職業者。這些人既是農民,又比一般的農民腦筋活絡,有一技之長,在種田之余,能利用農閑搞副業。有的人干脆就不怎么耕田。這些人在過去有很多,現在當然隨著村莊的消亡而消失了。這種種角色,在新村里都有安排。當然,沒有老人小孩的確美中不足,一座具有共產主義性質的養老院正在興建中,原村民只要到了七十歲,都可以得到免費供養。幼兒園也快要動工了,這類似于某些國企的職工場所,只向牛氏集團的部分員工亦即新牛頭村村民開放。牛頭村還沒有正式營業,但在試業的這個月來,有些女員工的肚子已微微隆起,不用多久,就會為牛頭村增添下一代了。所以,你擔心的問題,早晚會得到解決。”
第三日,我們主要是到田野去轉。隨處可見到農夫或農婦在勞作,諸如鋤地、澆菜、砍柴或收割農作物,不一而足,也有人在打魚、捉蛇、打鳥,或者拿著一頂帳篷狀的絲網在山坡上捕鷓鴣或野雞。我認真觀察后得出了結論,盡管這些人都很賣力,也是熟手,但總是缺少或多了點什么東西。這樣說吧,他們像鞋廠的工人在流水線上操作,或像公司的職員在辦公室里用電腦,總之就是不像農民,跟農業時代的田園牧歌也格格不入。他們在上班,而不是“下地”,盡管他們上班的地方就是田地。作為一個在鄉間長大在九十年代進城的70后人,我很清楚這二者之間的區別。不管農民還是工人,都為了自己的生計打拼,但農民直接獲取的是果實,而工人拿到的是鈔票。農民的汗水直接為自己而流,他們跟土地有更深刻的聯系,既是土地的仆人,也是土地的主人。工人即使在拿到薪水的那一刻,卻也清醒認識到是在為資本家賣命,那種主人翁的精神是不存在的。我一眼就看到,這些“村民”缺乏的正是對土地的情感,他們的勞作更有表演的性質。一玓對此避而不談。
過了兩天,我才意識到,這些村民果然全是冒牌貨,他們全是牛氏集團或新牛頭村招聘的職員,他們的確是在上班而不是“勞作”。與其說他們耕種是為了向土地覓食,不如說只是作秀或表演。當然,他們的耕種如此逼真,土地也會有相應的饋報,但這對員工或公司來說都不是重點。只要他們在生產小隊長(類似于拉長或監工之類的小頭目)的指揮下,完成每天的工作量或按規定在特定場所度過上班時間,就可以獲得一筆雙方都滿意的薪酬。可憐牛氏集團,要找到一個像樣的農民都不容易了。即使有真正的農民,此時此地,他們勞作的姿態也大于實質。只要看上去無可挑剔就行了,公司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至此,我恍然大悟。原來,牛頭村既是一座古村,也是一座新村(作為古村已經消失,作為新村復制的卻也是二三十年前的情景)。既是一個村子,也是一家公司(或至少是類似于鄉村版迪士尼游樂園之類的主題樂園,當然,它更屬于成年人或漸入暮年者的游戲。它也像是一家農耕文化博物館或中國鄉村活化石。隨便你怎么說。除了供鄉愁患者或沉溺于懷舊的人憑吊之用,說不定還會有更大的用途。一玓說,按牛總的思路,今后的人類學者或其他對鄉村或鄉野文化感興趣的人,都得來牛頭村買票參觀,就像你想看到完整的古城墻,就只能去平遙或西安)。甚至,牛頭村還是一個大舞臺,每一個人都為了演出一場好戲而努力。對于村民(實則為公司員工)來說,他們那種模擬性或表演性的勞作并不輕松,至少不比真正的勞作更容易。這是不言而喻的。真正的農民將活兒干好便是,不必擔心神態、造型或上鏡效果,但他們不是,這直接影響到獎金的有無與數量。因此,每個村民在出工時,都有相應的考核細則在等待著他們。譬如,翻地的農民,除了舉起的農具及起落的弧線均要達到嚴格要求外,他們臉上汗珠的多寡及表情都得納入考核(據一玓介紹,考核制度條目眾多,繁瑣細致,但也是為了更符合公平公正的原則),這就要求每一個人都得像專業演員那樣拿捏到位。那么,他們的一切勞作都具有了嚴肅的游戲性,但他們通常無暇像真正的游戲者那樣享受樂趣。近日來,有個別悟性高的村民,其演技已殝化境,他們習慣成自然,或入戲極深,像一位農民那樣習慣了勞作,而幾乎遺忘了自己在表演。因此,真正的游戲者只有一人(你也可以說他是總導演,那他也是最大的演員,甚至大于一切演員的總和),那就是牛老總或牛村長。偌大的牛頭村就像一個流動的玩具,每個員工就像移動的棋子或積木,棋盤是固定的,但因每一粒棋子的變化,卻變幻出無窮盡的棋局。其實,棋盤也隨著牛德金意圖的變更而進行修改及完善,遠未定型。但無論如何,這的確也是一個商品。牛德金一邊在做游戲,一邊計劃出售這個進行中的游戲(他真的很牛,他將夢想或愛好變成了能換錢的東西,就像一個人愛唱歌,也真到路邊去唱了,結果他的吉他套裝滿了鈔票)。
我還看不出它將如何贏利。我對此不抱樂觀。但你難以否認,牛總真是一個玩弄資本的高手,也是一個了不起的夢想家。當舉國上下都在講述同一個偉大的中國夢或各有精彩的中國故事時,他講述的這一個,也許不算宏大或瑰麗,但的確很有意思,至少是標新立異的。兩百多號人在不同的崗位上過著各自不同而預先設定的鄉村生活,而不管有沒有觀眾。你想想看。還不說每天都得燒錢哪。這樣過于瘋狂的夢想,不計得失,不管后果,過于庸俗的資本家想不出來,也不屑為之。這就是我對牛德金或牛頭村的初步想法,我還不能確定這就是事實。也許恰巧相反。我對牛頭村越來越有興趣了。我有了動筆的欲望。
我詫異的是,牛德金的驚人資本從何而來?按牛頭村目前已開發完成的項目看,牛總耗資之巨,不是我這樣的窮酸文人所能想象的。不要說是重建祠堂、廟宇、戲臺、橋梁等重大工程上的花費,光是要給這兩百多號人發工資,也是一筆天文數字。在試營業的這個把月,除了鎮中心小學的數十個師生來村里過了一次為期三天的夏令營外(主題是“親稼穡、識五谷——讓心靈親近土地”,孩子們參觀了稻田及蔬菜基地,并經村民指導下地體驗),然后就是幾個驢友散客,大可忽略不計,幾乎無人問津。一玓介紹說,按牛總的設想,這個項目就像一架機械,復活一座南方的老村莊是其核心構思,但要使村莊正常運轉,除了齒輪、鏈軌等構件均是硬通貨外,還得讓其吃油。每天,都由“村民”為游客或來訪者提供一臺活態的鄉村生活大戲,這是根本也是果實,既是里子也是面子。但要使這架機器每天都連軸轉,當然少不了動力及潤滑油。那就是各種經過精密設計而巧妙自然的贏利項目,諸如觀光旅游(目標受眾是對嶺南鄉土文化感興趣的人,包括有懷舊感的城市白領及學院派的專家學者,可惜目前一個也沒有)、為工廠企業提供培訓基地及大型會議場所、為五谷不分的城鎮學校師生提供一個親近土地體驗勞作的園地、高級會所(含餐飲、休閑、娛樂諸項)、購物等等。
應當說,這些經營項目無甚稀奇,基本上沒有脫離度假山莊或鄉村高級會所的模式,但牛頭村的牛逼之處,就在于它看上去是一個度假村,但它也真的是一個村莊,而不僅是娛樂休閑之所。至少,游客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感受到該村仍在維持著偉大的傳統,主要是八十年代的耕作及生活方式。當然,那只是真假難辨的表演,也僅限于白天。夜晚除了幾項特別安排的木偶戲、社火、飄色、游神及模擬性鄉村生活情景諸如擺龍門陣、斗毆、捉奸之類,基本上歸于沉寂,鴉雀無聲。但在過去,村莊在夜晚豈不正是如此寂靜的么。據我了解,牛頭村的游客或來訪者寥寥無幾,這幾天,就只有我一個。我還是被綁架來的,當然也沒買門票,更不會有什么消費。按這樣下去,牛頭村入不敷出,只能是一個燒錢的灶膛罷了。為了夢想去燒錢,說來容易做來難,我不禁對牛德金肅然起敬。要燒也得有錢才行,這也是本事,我對牛德金的資金來源頗感興趣。
到了第四日,我基本上搞清楚了牛頭村的來龍去脈,前世今生。牛德金想復興一座古老村莊的意圖挺好,也有了初步成效,這都很有意義,但恐怕前景不妙。三十年多來,全國各地都在進行城鎮化建設,狂飆突進,聲勢浩大,經濟發達地區的鄉村搖身一變而為城鎮,落后地區的鄉村即任由其衰敗、荒廢,村民跑到別人的城市打工,既融不入當地,也回不到家鄉。事實上,無數人的故鄉正在緩慢地、不可逆轉地報廢。仿佛普天下的鄉村,只有像珠三角那樣變成城市才有出路。盡管也有少數有識之士持有異議,也大多只停留在紙上談兵或幾場做秀式的鄉村重建計劃,不是隔靴搔癢,就是杯水車薪,總之沒什么成果。我對此沒什么研究,但覺得鄉村是中國人的根,鄉土是中國文化的魂。如果數千年以來都在大地上生生不息的村莊卻于三二十年間迅速變成廢墟,這讓我痛心疾首。這不僅是作為實物或物證的消失,也是一種生存方式的消亡。如此,生機勃勃的民間文化必將連根拔起,中國人也必將失魂落魄。當田野被混凝土覆蓋,當河涌變成下水道,當林地變成了樓盤,工業時代的霧霾全面覆蓋了天空、山水和村鎮,“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只能是空中樓閣。牛德金的做法,不啻于堂·吉訶德持矛大戰風車。牛頭村也有點像安魂器,足以讓有心人安頓鄉愁。
關于八十年代的鄉村生活,我并不陌生。我在鳳凰村生活了二十年,既有美好也有污穢凄苦,鄉村不僅是田園牧歌,也有弱肉強食,此刻舊夢重溫,百味雜陳。我慶幸自己考上大學擺脫了黃土刨食的命運,鄉愁卻日漸濃釅。故鄉是回不去的了,但有這樣的一座人造村莊,來看一看,住幾天,倒也聊得安慰。我這一代人,說不定還真有不少人對牛頭村感興趣呢。
這幾天,我在一玓的陪同下,重溫了昔日鄉村生涯的種種場景,主要是作為旁觀者,但偶爾也一時手癢,積極參與,親身體驗。我下過田,澆過地,鋤過草,除過蟲,摘過菜,看過戲,拜過神……公允地說,牛頭村安排的這一切,都不能當作尋常的表演觀,可不是流于淺表的模仿秀。那也是在真正進行的,一些細節做得很完美,無懈可擊。譬如那個撐著竹筏在河灣捕魚的人,一會兒就網捉了好幾斤(之前投放的魚苗已長大)。編筐的真是在編筐,半成品在手上轉動,身邊壘著一堆成品。種稻的人真是在種稻,而且眼看就要有收成了。唱戲的人在賣力唱,也的確有一些真假摻半的觀眾。這就叫真作假時假亦真。打谷場上的一對夫婦(也許不是真的夫妻)高舉連枷,一五一十地在打豆子,莢殼紛紛炸裂,發出噼啪聲,豆子不斷從里頭跳出來,猶如無數顆細小的星球掙脫了宇宙引力。最讓我動容的是,巫師在土地廟“落身”(神靈附體)時的高超技能。他在幫“村民”請神或還神時,時而手舞足蹈,時而全身痙攣,時而口吐白沫,時而舌燦蓮花,出口成章,套路嫻熟,其專業水準不亞于任何一個真巫師。當然,如果沒有公司的安排,那么這一切都不可能存在。他們是真的在勞動或工作。也許時間一長,這些偽村民就將上班跟勞作混為一談了。這一幕幕畫面讓我難忘,我將其一一記到筆記本上。這都是好素材。這個稿子我寫定了。我問一玓:
“諸項活計或角色,員工們的表現很出色,沒看到偷奸使滑。你們是如何做到的呢?”
“牛總雖出身農民,但多年來在商場摸爬滾打,深諳現代管理之道,向產品要質量,向管理要效益,堵住每一個漏洞,細節決定成敗,厚黑學,血酬定律,彼德原理,水煮三國,明朝那些事兒,羅伯特議事規則,誰動了我的奶酪……總之我不懂,但牛總可是全懂。當然,我們的產品也有些特殊,我們看重的是過程而不是結果,我們要的不是村民打的糧砍的柴,而是這個打本身。每個員工都像演員,都是按演出場次及效果來吃飯的。的確,沒有觀眾就沒有激情,目前在沒有多少游客的情況下,如何保證質量?我們的要求是,不管有沒有人看,都要自覺做好,符合規范。很簡單,業績跟獎金掛鉤,我們有一套嚴格的管理及考核制度,保證多勞多得,優勞多得,誰要是偷奸使滑,可逃不過監工的眼睛。有的農婦下田涂防曬霜,有的農夫在趕牛犁地時叼雪茄玩微信,結果都被勒令辭退,這好比黃曉明演的岳元帥打仗時在‘四野’的地圖上指指點點,那還得了?所謂監工,也不一定非得要到現場,拜現代科技之所賜,村莊每一個必要之處都有可能裝了攝像頭,每個員工的一舉一動都休想逃脫管理者的眼睛。”
“八十年代的牛頭村,可沒有攝像頭啊。”
“你也當現在沒有就好,”一玓白了我一眼,說,“都裝在隱蔽之處啦,反正你也看不見。”
第五日,時值盛夏,我看見山坡的荔枝園有一伙人在摘荔枝。早熟品種如三月紅、黑葉、白糖罌、白臘等低端品種摘光了,遲熟卻上佳的糯米糍、桂味、雞嘴荔等亦陸續成熟。果樹不高,伸手可及,果園里歡聲笑語,鳥兒啁啾,好一派豐收果象。其中,一位村姑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五官姣美,面孔通紅,膚色黧黑,腰肢窈窕而結實,她是真顯得土氣。如果說牛頭村只有一個人像村姑,那非她莫屬。至于一玓,無論她穿什么都難以掩飾其洋氣,她也壓根兒不掩飾。該村姑看上去也就二十二三歲,可能她本來就是個鄉下妹吧。全國各地的城鎮化運動雖然轟轟烈烈,摧枯拉朽,但也不是所有鄉下妹都搖身一變成了摩登女郎。她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有意無意地瞥了我幾眼。我請教她的芳名,她說叫沈月季。這也是鄉間姑娘的尋常姓名。她神色忸怩,未開口臉先紅,看上去不善于跟人打交道。但她眼眸閃亮,倒是肆無忌憚地望著我,帶著幾分好奇,也許還有貪婪。一頭牛看到了一把青草,一個守財奴發現了一塊黃金,就是這樣的眼神。我被瞧得不好意思,我有這么好看么,還是她是一個花癡?一玓狠剜了她一眼,斥道:“小八婆不要臉,哪有這樣盯著男人看的?他是我的人!”沈月季不吭聲,嘴角卻露出嘲諷之意。一玓舉起手來,要扇她的耳光。我抓住她的手腕,說:“你鬧夠了吧?”
一玓不理我,沖著沈月季戟指罵道:“信不信我立馬炒你魷魚?給我滾遠點!”
我走出果園,一玓趕緊跟上來。我說:
“犯得著發這么大的火么?”
“看你們眉來眼去的,我就來氣!”
“得了吧,你是怕別人給我爆料吧。一個小村姑,能有什么猛料?你不要對公司的管理制度缺乏信心。你寸步不離地跟著我,誰敢跟我說半句話?不過,這么多村民,只有她像是真實的。瞧瞧你,一身村姑打扮,依然像個洋娃娃。光是你那頭玉米須燙發就露餡了,你當是去玉米地扮玉米?還是什么新紅顏詩人呢,寫了幾行詩,就處心積慮混進果城文壇,敢情都是沖我來著。”
“還說沒對那小村姑感興趣,干嘛發這么大脾氣?”
“神經病!你也鬧夠了,我也看夠了,都呆在牛頭村好幾天了,還不知道這兒是什么鬼地方,隸屬于哪個市縣?甚至是不是廣東我都不敢說。你們將我當猴耍也耍夠了吧?從明天起,我自個兒去溜達,愛往哪兒逛就往哪兒逛,你甭跟著我,省得大家都不舒服,何苦呢。那樣子,我就是有靈感也抓不住。”
“那不可能,”一玓一怔說,“趙老師,真的不行啊,那是我的工作。”
“那么你安排我跟牛總見面吧。”
“時候一到,自然會見。”
“看來,下次只有將你打昏再出去了。”
“牛總的秘書,哪個不是文能寫詩武能打架?你太小看我了,趙老師,我拿跆拳道黑帶三段都兩年了,此刻被那個八婆氣得正想揍人哪——”她一聲斷喝,擺出搏擊姿勢,雙手握拳置于體側,腰部一頓,右腿踢出,前踢,掄踢,下踢,連踢三腿,疾如旋風,看來真是個練家子的。我苦笑了。
當天夜半,我起床拉夜尿,忽見枕頭旁邊塞著一個脹鼓鼓的大信封。打開一看,原來是封匿名信,有張紙片寫著:請務必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以免受他人利用,搞得身敗名裂,到時悔之晚矣。紀實文學貴在真實,不要一味“歌德”,要了解情況,就得自己去走走,不能由他人跟著……這像是警告,也像是勸告。
在另外的紙頁中,則與其說是書簡,毋寧說是檢舉信,其中對牛德金及牛頭村極盡攻擊詆毀之能事。譬如說牛總的發家史充滿了原罪,他本是一個橫行鄉里欺男霸女的惡棍。他賺的第一筆錢是在中越邊境販賣婦女,后來又在鎮上組織了幾個暗娼賣淫,至今在東莞仍有一家金牌夜總會,獲利豐厚,但其經商之厚黑手段,亦令人發指。據說,他曾因涉黑、販毒、藏械、開地下賭場等,在家鄉一帶臭名昭著,但一直沒有栽過大跟頭。他在少年時,曾因斗毆持刀傷人而進了少年管教所,成年后亦多次被抓,或勞教,或蹲大牢。2006年前后,他因在果城西郊搶奪地盤,跟另一個黑幫火并,雙方大打出手,互有死傷,終將對方頭目獨眼龍干掉,他也被檢方指控犯有謀殺罪入獄,雖有小弟站出來認罪,但他是幕后指使者無疑,終因證據不足,以聚眾斗毆罪獲判六年徒刑。他動用了多種社會關系,有錢能使鬼推磨,只蹲了兩年半就出來了。在這其間,牛氏集團對外聲稱牛德金要閉關修道,公司暫由副總裁王小川負責。真是睜眼說瞎話,除非是坐牢也叫閉關。后來,牛德金出來后,不知觸了哪一根筋,竟動了重建牛頭村之念,此舉甚得當地政府支持。公允說,這不失為一個有創意的好項目,至少比開夜總會及地下賭場要好。但是等到真的建起來,一切都變味了,房子是真的,村民卻是假的,標榜說什么村民的日常生活及勞作、社日乃至風俗等均悉數復活,其實全是拙劣的表演,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是,有關部門誤以為這是新農村建設的樣板,報以一片叫好聲。本應引起有關部門警惕的是,牛德金以建新農村之名,行其山大王之實。在公司里,他只手遮天,為所欲為,對村中事務享有絕對的統治權,還自封為村長(好像還真的通過合法程序拿到了印章,這又得花多少錢),對員工施以非人道管理乃至精神控制,自副總裁以降,每個員工都必須絕對服從,稍有違逆,輕則扣獎金,重則開除乃至報復毆打。有一位員工無法忍受其淫威,曾私下發了幾句牢騷,在主動辭職后三天,突遭車禍,被奪去了兩條腿。坊間多有傳言乃牛德金打擊報復所致,但受害者從此深居簡出,謹言慎語,得以茍活至今。三四年前,在重建牛頭村項目剛啟動時,村中有一家釘子戶,乃一對老夫妻。老漢叫牛仙發,老嫗叫蔣玉秋,膝下無男丁,據說有一養女遠嫁他鄉。他們屬于村中愿老死村莊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一。無論牛德金開出什么條件,他們都不肯遷出舊居并放棄家里的三畝果園地。一個初秋的清晨,有人在薄霧繚繞的池塘發現了他們的尸體。有傳聞說是老嫗失足落水,老頭奮勇去救,結果雙雙溺斃。也有人說是老嫗想吃魚,老頭去抓魚,才導致了悲劇。但兩人身上均有多處淤傷,疑生前曾慘遭毒打。據當地派出所的人解釋說,那是被魚咬傷的。二老無依無靠,只望死守家園,怎奈落得如此下場,內中顯有隱情,卻又無人追問。村中尚存的數戶人家,遂迅速搬離,有誰再敢說半個不字?這些情況,疑點甚多,趙大作家恐怕都不得而知吧……
我看得汗如漿出。如果該信屬實,那么牛德金實乃十惡不赦之徒,這牛頭村亦是罪惡之城,我已身陷魔窟;如果不是,這封信就堪稱惡毒,其污蔑手段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足以構成誹謗罪或誣告罪,必是牛氏集團的仇家(包括眼紅者、競爭對手等公開或潛在的敵人)之所為,不將牛德金抹黑不會罷休。無論如何,我都莫名其妙地卷入了雙方爭斗的漩渦。這真是豈有此理!看來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但要全身而退談何容易?我一夜無眠,想除了跟牛德金合作,似乎沒有別的出路,但愿盡快完成那篇該死的文章交差,好早日脫身。
第六日,昨夜沒睡好,我一直待在房間休息,到了下午近五點,我以攻為守,不再服從一玓的安排,而是踏上賓館前的一條小徑,徑直往前走,我想看這條路到底通往何方?我不奢望能找到出口或有什么新發現,總不至于繞了半天又回到原點吧。奇怪的是,一玓并不阻止,她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雙肩包,扛著小陽傘,不緊不慢地跟在我后頭。我問她:
“今天倒格外開恩了?”
“你是貴賓么,你在村里有絕對行動的自由,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但我得看著你,以免被黑不溜秋的母野豬傷著了。呵呵。”
“找誰聊都行嗎?”
“行。”
這條小路通向一個山頭,山上果木繁茂,黃綠色的龍眼掛滿枝頭,離成熟還有些時日,桔子樹上也綴滿了青硬的果子。我果真遇到一伙人在坡地上勞作,在收花生,掘番薯。我上前跟他們搭訕,但沒有一個人吭聲,仿佛我是一個隱身人,他們壓根兒就看不見。
一玓掩著嘴笑。我很惱火,但我跟自己說,一定要沉住氣,要探查真相就不能操之過急。我翻過了幾座丘陵,涉過幾處田垌,有時小路隱沒于荒野中,有時又從一處小樹林穿出來,有時又跟別的岔路相連接。我亂走一氣。一路上,遇見了不少人,但別人都當我是透明的。一玓打著傘,不疾不徐地跟著我。陽光帶來的熱浪逐漸減弱,但余威猶存。她香汗淋漓,喝著礦泉水,又掏出一塊小手絹擦額角的汗。看來,她沒下過一次田吧。我們一直走到太陽西斜,大概徒步了兩個小時。途中,我們在一處樹蔭下小憩,一玓給我遞了瓶水,她雖有點賭氣,倒沒有忘記照顧我。她也沒問我要到哪兒去,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中。在小路之側的一處山腳下,出現了一堵高墻,三米有多,全由青磚砌成,頂端有垛口和城堞,像是縮微的長城,跟承德山莊的圍墻也有點相似。我站在墻根下,頓覺自己個頭矮小,除非是變成一只鳥兒,或者有一架高高的梯子,否則休想逾越。我往墻的兩端看去,綿延不絕,依山勢而建,仿佛無窮無盡。暮色漸濃,遠處的墻體融入了絲絮狀的薄暮。我半真半假地說:
“沿著墻走一圈,總會找到出口吧。”
“那可得走好幾天了,”一玓說,“但就是溜一個圈兒,也無濟于事,出口也未必就開在墻上。”
她掏出對講機小聲而迅速地說了兩句。
“那好吧,回去吧。”我意興闌珊說。
“你認得來路么?”
我搖搖頭。一玓拉我在草坡上坐下來。清風徐來,草木清新。炎熱稍退,落日又大又紅,在云海里沉浮,金色的霞光打在她的臉上,仿佛給她鍍上了一層金。她像一具雕像,優美而肅穆。我嘆口氣。很快,夕陽在彩云中完全消失了。須臾,從暮色深處飛快地駛來一輛電動摩托車,騎手戴著頭盔,看不清眉目,但從其耳畔的發鬢及窈窕身段來看,應是年輕女士無疑。我跟一玓坐在車尾架上。摩托車開得風馳電掣,山間小徑凸凹不平,異常顛簸。我們走了近兩個小時,她用不了二十分鐘,就將我們送回了賓館。一路上,我在想,牛頭村管理制度雖然嚴苛,但也不是鐵板一塊。說一套做一套的地方,我見得多了。我很好奇騎手是誰。我跟她搭訕,但她一聲不吭。她在離開之前,卻趁著夜色,捏了一下我的手。那手軟滑溫潤,果然是女人的手。我若有所思,倒沒有促狹的想法,感覺是她在跟我打招呼。
第七日,我又去了那處山坡上的荔枝園。有幾位村民在忙碌,那個面孔黧黑的村姑沈月季也在其中。奇怪的是,這次多了一隊老人家。有男有女,但顯然不是牛頭村的村民,一看就是城里人。我來牛頭村這么多天了,總算是遇上了一撥觀光客。我跟他們聊幾句,總不至于也不理我吧,卻又看一玓如何阻止?才聊了兩句,我吃了一驚,原來他們不僅是觀光客,還是投資者。準確地說,他們是這個小果園的主人,都有購買園中果木,少則幾棵,多則十幾乃至數十棵。每棵五萬元,每年收益全歸投資者,可連續收益五十年。我想,果樹不大,每株每年產果無非一兩百斤,這收益么,頂多是三五百元。牛頭村每年每株給投資者的回報,折算成現金卻是五千元。這就是牛頭村“公司+投資者”的經營模式,投資者所認購的果樹,有公司管理并采摘出售,投資者坐享其成,年年有收益,旱澇保收。中途若想退出可隨時辦理,但當年度的收益有可能會取消或追回,視情形而定。總之,投資者利益均沾,但無甚風險。天啊,這些果樹,真是搖錢樹了。怪不得,牛頭村二三十座山頭上的各種果樹,豈止成千上萬,全被人認購一空。這隊老人,剛從財務處結算了第一年的收益,心情大好,意猶未盡,遂結伴跑來果園看一看。果樹長勢良好,碩果滿枝,好一派豐收景象。他們撫摸著荔枝樹,內心被發財夢焚燒著,臉色漲紅,異常激動,個個像喝多了酒。看來,這是投資者和開發者雙贏的局面。當時我也沒往深處想。
沈月季望著我,微微一笑,忽然去捏身邊老頭的手。我臉上微微一熱。旁人只覺得她有點古怪,我卻知道她以隔山打牛的方式,在跟我打招呼。這幾乎有點調情的味道了。昨晚的騎手必是她無疑。我覺得她有點神秘。在牛頭村諸多村民之中,她是最像鄉下人的一個,但不知為何,偏又覺得她是異類,跟那些偽村民格格不入。作為一個村民,她太扎眼了。我瞄了她一眼,她笑吟吟地凝望著枝頭上一把紅如烈焰的荔枝果。我確定她知道我領悟了她的意圖。事實上,我對她有多少了解呢。這一切都是在一玓的眼皮底下發生的。她似笑非笑,看上去落落寡歡。
下午,一玓安排我跟牛德金見面。我終于見到了這位頗有傳奇色彩的農民企業家。他個子不高,文弱白凈,眉眼清秀,頗具儒雅之氣。他看上去很內斂,眼神游離著一絲憂郁,雖是生意人,倒有幾分文藝青年的氣質。而我是個作家,卻總改不了農民習性,土里土氣。讓我驚訝的是,我在牛頭村見到的這個唯一的真村民,居然操著一口還不錯的普通話。據一玓后來解釋,牛頭村注定要走向全國,還要走向世界,所以每個人都要說普通話,今后還要推行英語和日語。牛德金說:
“首先我得向你致歉,這幾天忙得很,歐盟商會代表在忙著談荔枝的出口事宜,怠慢你了。”
他對我遭綁架到牛頭村的事只字不提,仿佛全然不知。我冷笑,等果熟了才去談銷售,騙人去吧。牛德金說:
“我讀過你的長篇紀實《鳳凰村簡史》,十分震撼,我向你的故鄉哀悼。你以你的生花妙筆,寫出了真情實感,我想你也會同樣寫出一個真實的牛頭村來。不瞞你說,我也算是個骨灰級的文學愛好者了,我念書時很愛讀《故事大王》,可惜家里太窮了,供不起我讀書。我拿了個初中文憑就去闖蕩江湖了。多年來,我一直堅持讀一點文學,我尤其愛讀關于鄉村的散文或非虛構,譬如張銳鋒、龐培和劉亮程,我都認為不錯。你的‘嶺南鄉土五書’我可是一本不拉,最喜歡的就是《鳳凰村簡史》。但你唱的全是挽歌。一個人不能老是沉湎于過去,要著眼于當下。一個人老是唱挽歌,那真是太悲涼了。我希望我們村能讓你激發正面宣傳的熱情,而這個熱情不該全由將要給你的十萬元稿酬激發。作為中國唯一一座仍保存著八十年代風習和生態的村莊,我敢說牛頭村是獨一無二的。不夸大地說,牛頭村為中國鄉村保存了一個樣本,并讓時光一直停留于波瀾壯闊的八十年代。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八十年代都是一個激情燃燒的偉大時代,更是中國鄉村的分水嶺,它達到了史上繁榮的黃金時代,又急遽退到了下坡路,并在九十年代迅速枯竭、瀕死。這很值得紀念。以后每一個中國人乃至外國人想了解一個真實的中國村莊,都只能到牛頭村來掏錢買票。你等著瞧吧,你看看當下的鄉村現狀,不出十年,就該是牛頭村光憑門票收入就能生存的時代了。我們有信心,在五年內掛上國家五A級風景區的牌子,它不會比任何一個景區賺得少。它是一個古村落、博物館及風景區的混合體。目前,沒有幾個人關心鄉村的死活,更不管那些早已瀕死、湮滅的鄉村,那是因為鄉村仍沒有全部消失。等到鄉村及其賴以存在的鄉土文化、用品、器物等等,都像華南虎那樣銷聲匿跡時,即使是一張鄉村老照片也能引起國人轟動。想一想正龍拍虎吧。而牛頭村是貨真價實的鄉村,原汁原味,為此我不惜推行最嚴厲的管理制度。我對員工要求很高,但薪水也對得起他們的努力。我們的企業文化倡導協作、服從、高效,積極向上,團結和諧,至少,只有我們對其開除,尚未有人主動辭職,更不會像富士康那樣出現連環跳。由此,我們的管理雖然嚴厲,但依然處在一個合理的、人性化的框架內。當然,不少人在背后罵我是暴君、我的管理層是鷹犬,這不要緊,有道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笑罵由人,孤身走我路,讓他們出出氣也是好的。越是性能良好的高壓鍋,越要設計好透氣孔。要做到讓一座僵死的村莊全方位復活,不僅有軀殼,有血肉,有神態和聲音,還得有靈魂,那就得靠鐵腕推行我的想法。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雙向選擇么。不想干的可以滾蛋。我在挑好馬。好馬也在我們當中尋找騎手。除了管理被詬病外,還有惡意中傷及種種流言。事實上,多年來我在商界一直有爭議,一個鄉村少年能混到這個份上,不可能沒有爭議。不唯獨我本人,牛頭村及其模式,也必定會在神州大地掀起軒然大波。這不是壞事。我還沒有正式營業,一直沒有召開記者招待會,就是在等待一篇好文章,一份鑒定書,一個導游手冊,這個光榮的任務就交給你了。都說企業家有原罪,但我不是官二代,也不是富二代,一無背景,二無靠山,全憑著一股勁加點好運氣一路闖了過來——”
牛德金言辭雄辯,聲音洪亮,極富煽動之能事。有一剎那,我神思恍惚,有立馬被洗腦之感,趕緊震懾心神,方才保持清醒。
牛德金微笑,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檔案袋,隨手抽出幾個裝訂成冊的資料,說:
“這有夸獎我的,也有唱衰我的。罵我的數量翻倍,但翻來覆去就是那么幾句,沒什么新意。有人說我不擇手段,涉黑,販毒,開賭場,辦妓館,就差沒有反革命了。也有人說我道德敗壞,奸淫擄掠,無惡不作,乃地方一霸。我真是這樣,還能活到今天?不被對頭搞掂了,也被政府制裁了。你當公安機關是吃素的?這些材料我不必多看,我自己做什么還不比別人清楚?但你不妨看一下。我真的是靠包山頭辦果園起家的。這種公司+投資者的經營模式,有利于最合理地利用土地,又有利于農民增收,而且綠色環保,修復生態,人與自然共處,自然與社會和諧。你知道我一株果樹賣多少錢嗎?五萬!你知道我有多少株果樹嗎?我也不知道。但今年是一萬株,明年就可能是十萬。果樹掛多少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果樹的數量。只要我如期給投資者結算收益,就不愁果樹的銷路。別人是賣果子,我是賣果樹。這就是我成功的奧秘。我不是首創者,但我是改良者。我不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但我將螃蟹的烹調和享用變成了一種藝術。也有人來查過我,但我一點問題也沒有。真金不怕紅爐火。反正每一棵果樹都在地上長得好好的,這就是實業,也是實物,但也像是某種抽象之樹或象征之物。我喜歡搖錢樹這個說法。樹大招風,除了同行競爭或小人作祟,有的貪官污吏也在打我主意,但我不怕。我不怕驚風駭浪,更不行賄送禮。那些碩鼠也靠不住,你好不容易養熟了,不是調走了,就是被抓了。我是生意人,堂堂正正,我不走那些旁門左道。得罪一些人是難免的,但我相信正義永存,每一場風暴吹過,都有一批人倒下來,但我依舊巍然屹立。我做的事是正確的,我問心無愧,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會勇往直前。我將村中的山頭全變成果園之后,我靈光一閃,何不完整地去打造一個新村莊呢?我不僅要有果園,還要有魚塘,有稻田,有雞鴨,有人氣,有以前村莊的一切。我有這個本錢了,時機成熟了。這是我的心里話,我平時一個月也沒這么多話說。關于這篇文章,我也想聽聽你的意見。”
我翻了翻那堆材料,那些批評文章五花八門,極盡詆毀之能事,包括我看過的匿名信內容亦在其中,只是大同小異,不禁佩服牛德金的氣量。我字斟句酌地說:
“這幾天,我耳聞目睹,實地考察,搜集了不少好素材,剛才聽了牛總一席話,更是茅塞頓開,不少疑惑迎刃而解,不敢說這篇文章胸有成竹,但思路也有了:我擬先以簡潔錘煉之筆墨,概述牛頭新村的繁榮景象;再一一描述新村的各大亮點,如山青水秀,花果飄香,建筑亮麗,關于村民的勞作場景、日常生活、休閑娛樂,逢年過節的做社、游神、儺戲等風俗人情,更當濃墨重彩,這是鄉土之魂;最后畫龍點睛,指出大地上的村莊紛紛瓦解,而牛頭村反逆流而上,蒸蒸日上,在遍地荒涼的中國鄉土一枝獨秀。牛頭村既是鄉村,也是公司,既是景點,也是民俗,既是社會,也是自然,既是商業,也是農業。你們將稻田變成了流水線,將果園當作生產車間,村民既是工人,也是農民,將耕種變成了制造,將勞動變成了商品。正是牛德金先生的鄉愁,成就了這一個永遠定格于八十年代的村莊。我頗費思量的是,要不要向世人坦告,這個打莊是人為打造的,并非自然形成,那些村民及其勞作也是假的。另外,我還有個小問題,你以村莊為載體定格八十年代,恐怕終究是一個理想,譬如說對講機之類的東西,就起到了破壞作用。那個城墻,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必要。還有,像一玓、沈月季這樣的女子,甚至算不上是八十年代生的人,都是90后吧。”
“當然不能欺騙世人,沒有人可以一直瞞天過海。但你也決不能因為村民有點表演性質,就斷言或暗示這是一個偽村莊、參加勞動的人是偽村民。至于說到員工很年輕,連八十年代生的人都不多,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倒希望員工除了90后,一直到00后乃至20后的人,過了幾十年,牛頭村仍像一部老電影那樣,不斷地播出關于一個八十年代村莊的影像,盡管每一幀都略有不同。八十年代太偉大了!城墻重不重要?你去問秦始皇!你不要以舊眼光看新事物,對么?我不按常規出牌,你也得有新思路。畢竟,牛頭村存在了三百多年,這如假包換,而這三百年中,沒什么是一成不變的。比方說,每一年都有人將老房子推倒重建,每一棵樹都在生長也在枯萎。我不過是集中在三四年間將這一切改造完工罷了。”
“但那三百多年中,村中男丁都是姓牛的吧。”我話一出口就后悔了。
牛德金呆若木雞,想了想,說:
“多謝你提醒我,這確實是一個大問題,但要堵塞漏洞還來得及,當然也得費些時日。”
跟牛德金交談之后,我心里有了底。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將文章完成。一玓適時送來了一臺手提電腦,還有外置的鼠標、鍵盤,當然不會讓我上網。
在第八、九日,我趁熱打鐵,完成了題為《牛頭村記》的初稿,近兩萬字。我修改了兩遍,感覺要移動一個字都很難了。想到馬上可以脫身,并有豐厚筆潤,我多日來的郁悶一掃而光。
在夜里,我又發現門縫塞入了一封匿名信:趙作家,你想必正在寫唱好牛頭村的文章吧。牛德金乃極度危險之人,牛頭村項目亦前途未卜,猶如一個火藥桶,隨時會爆炸,我勸你慎重出手,即使寫了也不要交稿,以免受到連累,殃及池魚。你不妨用一個拖字訣,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料想不出數日,必有脫身之良策。請三思。
我內心交戰,反復思量,心想既處于是非之地,還是早日脫身為宜,管他牛德金是善是惡,是黑是白。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
第十日一早,待一玓過來,我將稿子交了。兩個小時后,一玓回來跟我說:
“牛總十分滿意,中午設宴為你餞行,然后由我送你回去。”
在宴席上,牛德金對拙作贊不絕口,并給我一張十萬元的支票。在告別時,他嘴角露出了神秘的笑容,說:“趙老師,希望一年之后你再回村看看,到時保證你有驚喜。”
下午,一玓驅車送我返回果城。連頭帶尾,我一共在牛頭村呆了十天。一上車,一玓就遞給我一個挎包。她說:“你的錢包、手機、鑰匙等全在里頭。”我伸手捏了捏,我幾乎將它們遺忘了。我終于看到了牛頭村的出入口,居然被設計成一座城門,村邊的小河也被改建成了護城河,上掛吊橋。我扭頭回望,城樓巍峨,儼然如一座微型的古代城池。我感慨地想,城里之村一切均按八十年代設置布局,但八十年代可沒有這樣的護城河和城樓。我依然未能斷定牛頭村位于粵地的具體方位,從其山川地形、風土人情、飲食習慣來看,應處于粵西某個偏僻之地。但村中諸人均操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又將這些特征掩飾了不少。
一玓送我回到果城所在的小區,她跟我擁別,在我耳邊吐氣如蘭,悄聲說:
“趙老師是個好人,可惜不聽話。”
我用力抱緊她,心旌搖蕩。要等到半年之后,我才發現對這句話的理解有偏差。
我撰寫《牛頭村記》一事,雖因被強迫有些不爽,但我還是愿意將這樣的一個村莊介紹給讀者。這在國內外都是絕無僅有的,它不像遍地皆是的度假村或古村落;也不像太陽城、基督城、烏有鄉之類的烏托邦(它們帶有強烈的虛幻感及政治意圖,而牛頭村不是,這可能也是牛頭村允許修建的原因,盡管面貌略顯怪異,一個農民企業家很好地利用了自己的智慧和資本)。但該村的確有一種類似于烏托邦的理想主義,也許正是這一點打動了我。一個發達了的農民,試圖在出生地恢復童年時浸淫的鄉土氣息及以詩書耕讀為核心的村野文化,且初見成效,這不簡單。我不是人類學者或民俗學者,無法通過田野調查得出更深刻的論斷,但我相信,拙文發布之后,必會在讀書界引起反響。然而,數月過去了,各類媒體并沒有任何聲音,拙作仿如啞炮,或石沉大海。牛德金可能還在等待發布的合適時機?或者僅印成小冊子供村內使用?還是其他原因?
終于,關于牛德金先生,《果城商報》刊登了一則短訊,報道稱牛氏集團總裁牛德金年逾四十,一直沒有結婚,卻于近期包養了十二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旨在借腹產子,這些女子也幾乎同時懷孕。據說,他還有一個更瘋狂的計劃,正在物色合適人選,準備找夠一百個美女并讓其懷孕。但不知牛德金到底出于何種目的。目前涉及的十二個女子并非同居一宅,有可能互不知情。外界輿論的焦點是,指控牛德金重婚或聚眾淫亂的罪名是否成立?但不管如何,他的所作所為都讓人發指,為新時代的道德精神所不容。逾數日,該報又有后續報道,報載牛德金丑聞見報后,輿論嘩然。牛德金千夫所指,無所遁形,其商業帝國亦因此而搖搖欲墜。
富翁德行有虧,對生意影響總是有的。但這二者之間并無必然聯系,但影響未必如此之巨,這次牛氏集團受到重創,肯定還有別的原因,但報道缺乏交代,頗讓人不解。我還注意到,相關報道沒有只言片語涉及牛頭村之事。但愿我那篇文章永遠不要有人提起。
又一月有余,我在藍調酒吧小酌,手機收到一個匿名短信:“趙老師,大作發表了嗎?有興趣看我的文章嗎?”我正在納悶呢,忽見一旗袍女翩然而至,一屁股坐在我面前,居然是一玓,她笑說:
“趙大作家,不請我喝一杯?”
“打死我也不敢跟你喝了,我不想再被人迷翻了再去牛頭村一游。”我笑著說,讓酒保給她倒了一杯白蘭地。
“什么牛頭村?”
“別裝蒜了。”
“什么牛頭豬尾的,沒聽說過,也不想了解。”
“別跟我說,那些匿名信不是你給我的。”
“什么匿名信?”一玓瞪大眼睛問,“莫名其妙喲。”
如果說剛才她還在裝傻,此刻她一臉無辜倒不像是假裝的。于是,我將收到匿名信的經過及信件的內容跟她說了。
“趙老師,那些信不是我給你的。牛德金臭大街了,破產了,牛頭村也倒閉了,”一玓壓低聲音說,“一干人等,樹倒猢猻散。可千萬別將我跟這個村扯到一塊去。”
“牛頭村也倒了?”我大吃一驚,問:“你是警方的臥底吧?我看你身手不凡的。”
“我不是警方臥底,但也算是個商業間諜,呵呵。我是牛德金競爭對手‘猛虎莊園’老總陸上虎的人。關于牛德金,他的名聲不太好,傳聞他脾氣古怪,軟硬不吃,常有作奸犯科之嫌疑。據說他手上至少有幾樁命案,譬如說牛氏夫妻溺亡之事,很多人都說跟他有關。我潛入牛氏集團,與其說目的是搜集商業情報,毋寧說是偵查出其違法犯罪之證據。總之一切不利于牛德金的情況,都是我的目標,最好是攥著他殺人放火的把柄。陸上虎可不會手下留情。我曾在一家調查公司呆過,這也是陸上虎用我的原因。老實講,我那時有點正義感,想著既有工資,又能為民除害,何樂而不為。但是,我呆了大半年,沒找到一星半點不利于牛德金的證據。盡管他性格孤癖,不愛說話,讓人難以接近,做事情不按常規出牌,有點五迷三道,但他算是一條漢子,起碼說話算數,賞罰分明,生活簡樸,克己慎獨,不像大多數大款那樣窮奢極欲。也許,他也沒有人們傳說的那么有錢。最讓人稱奇的是,據我觀察,他好像對女色敬而遠之。這樣說吧,即使他不是一個好人,也不像外界盛傳的是一個混世魔王。請你去寫牛頭村是牛德金的意思,我不能不服從。但你說的匿名信,真的與我無關。我沒必要騙你。老實講,站在‘猛虎莊園’的角度看,我當然不想你唱紅牛頭村,但我覺得牛德金更像是我老板,起碼他比陸上虎更懂得尊重女人。孰料,牛德金出了丑聞,網上網下關于他有十二個老婆、破產及被捕的謠言鋪天蓋地。關于牛德金的負面傳言一直都有,但這次都登上省里的大報了,那就非同小可。不明真相的投資者急了眼,如洪水般從四面八方涌入牛頭村,紛紛要求撤資。牛德金這個人心思縝密,小心謹慎,盡管他視牛頭村項目乃畢生心血的大成之作,但也預留了充足的資金,并非孤注一擲之人。本來,按照正常運作,頂多是有驚無險。這么多年來,他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只是這一次,成千上萬的投資者一起討賬,他哪兒招架得住?資金鏈說斷就斷了。陸上虎正在幸災樂禍,但沒想到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當又一波撤資狂潮沖向‘猛虎莊園’時,它就像一只紙老虎應聲而倒。原本是人人看好的新型農業經營模式,如今成了過街老鼠。我于旦夕間失去了兩位東家,誰還想在那窮山僻壤呆著?我回了果城,閑著也是閑著,干脆重拾詩筆,重新過上了文藝女青年的小清新生活。”
“牛德金這次是栽在女人手上啊,他不是不近女色的嗎?”
“不錯,牛德金是栽在女人手上,但不是什么十二金釵,而是沈月季。就是那個跟你眉來眼去的偽村姑,她才是臥底,《果城商報》的記者。我當時一看她就不順眼,果然是個二五仔(粵語,有叛徒、臥底、兩面派等意思)!她做村姑三四個月了,仍一無所獲,牛氏集團的管理是很苛刻,這一直為外界所批評,但哪個萬惡的資本家不是這樣?真要寫成報道,也沒什么意思。她居然在你離開牛頭村不久,就挖到了牛德金包養一打情人并使其全部懷孕的猛料。她真沉得住氣。她像獵手那樣耐心,那樣狡猾。牛總也真是的,有錢人誰不玩女人?但同時包一打,這就不是小兒科了。他以為是在包餃子么,還要個個有餡的。現在都露餡了吧。我不明白,他要生那么多孩子干嘛?”
“偉大領袖教導我們說,人多力量大啊。”我有點心虛說。
此刻,我又收到一個短信:“趙老師,請看今日《果城商報》‘深度’版的獨家報道。”
我將短信遞給一玓看,一玓從酒吧的報架上找到了今天的《果城商報》,翻到了“深度版”,我們湊頭一看,一行粗黑標題映入眼簾:“真惡棍身敗名裂,偽村莊關門大吉——流氓企業家牛德金發跡史及其覆亡記”,這篇文章占了一整版。署名正是該報記者沈月季。我對一玓說:
“沈月季太狠了。”
“她是牛仙發的外孫女。”
“我看牛德金未必就是惡棍或流氓。”
“但站在沈月季的立場看,他豈止是流氓,還是殺人兇手呢。”
我默然半晌。一會兒,又收到一個短信:“趙老師,我要不要寫一篇著名作家趙夷驚魂牛頭村十日的深度報道?”
我驚魂未定,又收到一個短信:“呵呵,開個玩笑啦。我是你粉絲。這次,你也幫了我。我高考時在語文考卷讀過你的系列散文‘夢山記’之《無法還鄉》,現代文閱讀題,分值20啊,差點將我考懵了。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所以,在牛頭村一見到你,我就恨不得讓你簽名。也是你啟發了我,不是你,我可能早就走了,那條大魚就失之交臂了。牛德金狡兔三窟,要逮住他還真不容易。什么時候出來喝一杯?”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將視線從手機上移開,跟一玓說:
“我想回一趟牛頭村,好好看一看,我打算寫一篇真正的《牛頭村記》,今后大地上都不會有這樣一個非村亦村、非園亦園的地方了。你陪我去如何?再約上沈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