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是治療過程的基本工具,心理治療晤談的對話,之所以與一般談話有所差異,正在于咨詢師有意識地采用多樣化的咨詢技術來催化當事人改變的發生。焦點解決短期治療(Solution-focused brief therapy,SFBT)是一個非常關注治療中“如何對話”的派別。SFBT除了特別尊重當事人的語言使用與表達外,咨詢師選用的解決導向語言,是具希望感、積極性及未來導向[1]。
治療對話中,咨詢師經常會復述、摘要、歸納或反映當事人的發言,這即為形塑(formulation)技巧。形塑的語言常具有暗示性,并把當事人置于特定的位置,因而形塑技巧并不是人際間一般自然的溝通反應,而是一個想要去推動或制造“改變”的選擇[1,2]。當咨詢師采用形塑的技巧來回應當事人的發言時,將會“轉化”原本當事人的表述,包括選擇省略當事人表述中的某些字,或對保留的內容進行一些增修或組合[2,3]。在SFBT的晤談中,除了復述與摘要的基本咨詢技巧外,更具代表性的形塑技巧是一般化(normalizing)與重新建構(reframing)的使用。這些形塑技巧所展現的態度與效益,是SFBT晤談過程中,不可忽略的重要環節。
一、自然同理中展現一般化的理解與接納
有時,來談的當事人是處于不安、驚嚇、憤怒或哭泣不已的狀態,此時,咨詢師展現出“自然同理”(natural empathy)及“一般化”的態度,是很重要的。
所謂自然同理,是指咨詢師能在“感同身受”的層次上,進入當事人的思考、情感與行動的主觀世界,不會迷失其中或陷于同情,或過度解釋當事人的情緒意涵。SFBT強調的“自然同理”,則是指咨詢師整個人自然地呈現對當事人“整體”的同理與共情,例如:點頭、關懷的語調、尊重地等待當事人思考時的沉默、復述當事人的關鍵字、反映當事人所在乎的內容,而不是一個單獨切割出的技巧[4]。
咨詢師對當事人面臨困境的“一般化”態度,如自然同理,是貫穿于整個晤談歷程的;尤其,在使用“一般化”的技巧時,咨詢師乃將當事人視為“一個‘人”而非“病人”。常見咨詢師在面對當事人的種種情緒、反應與掙扎時,會以“當然”、“是的”、“我能了解”、“這是讓人可以理解的”的接納態度來與之對應。例如:
“在發生地震后的一段時間內,多數人對余震常是有反應的。”
“孩子剛上高中,常需要有一段適應的時間。”
亦即,SFBT咨詢師對于當事人在面臨遭逢的事件后會有的任何反應與癥狀,都視為一種很自然的現象、可以理解的反應,而非以病理學的診斷來界定之。咨詢師也會適時以人生發展階段與事件的性質,來一般化、常態化當事人的情緒,以幫助當事人不過度擴散其情緒的效應,并減低擔憂自己過于獨特的恐懼。
又例如,一些當事人在需要尋求專業幫忙時,很可能會覺得沮喪丟臉,其生理的狀況也常超過當事人所能控制的范圍。如果,咨詢師感覺到當事人明顯的焦慮,一開場咨詢師則會提供“一般化”的信息:
“會來尋求專業協助想必是面臨很困難的問題,能懂得運用專業資源是很重要的、很難得的。”
“來晤談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很不舒服的。”
“要對陌生人說內心的事是很有挑戰性。”
然后再關懷地問候當事人:
“現在做些什么,會讓你覺得比較舒服一點?”
“需要知道什么相關信息,會有助于你開始我們的談話?”
由于當事人看待問題常為“永久的、不會改變的、失控的、全面的”恒常狀態,而SFBT咨詢師的語言會在配合當事人的情緒脈絡下,以“暫時性的、變動性的、可預期的、部分化”等一般化方式的回應,將造成當事人知覺的變動,并輕輕“扶起”當事人[5,6]。例如,咨詢師會以“在剛失戀那陣子,人們常覺得自己是沒有價值的”,來回應當事人表示“因為剛失戀,很否認自己、覺得實在很沒有價值”的負向描述。
此外,還會以“可預期”、“偶而有正向經驗”的語言,取代當事人的完全失控感與無法忍受的描述,如:
“思念有外遇的先生的那種感覺,有時會強些,但有時也會弱些,是嗎?”
“雖然一開始重新適應單身的生活,會有些困難,但是,慢慢地,看你也漸漸適應了一些。”
SFBT認為,同理心是穿透生命的經驗,于所有的晤談歷程中,咨詢師需專心傾聽當事人的一切[7];雖然SFBT不會把情緒獨立分割來處理,但是自然同理、整體接納、肯定認同當事人的情緒,乃是SFBT咨詢師于所有晤談過程中重要的態度與責任。咨詢師若不能持續地同理、接納當事人任何情緒反應,或讓當事人覺得咨詢師并不了解其情緒與經驗時,晤談將無法產生讓當事人愿意轉變為朝向追求個人目標或問題解決的方向前進,也將阻礙后續“解決式談話”的推展與進行[8,9]。因此,對于當事人負向情緒的“一般化”,是一種深沉接納、尊重與理解,是要能展現常態化、正常化、去病理化的接納態度,而不只是用來安慰敷衍當事人的技巧,因而大大考驗著咨詢師是否能認識、涵容處于各生活處境與生命階段的當事人所會有的各種反應與心境[10]。
二、接納理解的同時,凸顯既存正向意義
由于SFBT相信:每種特定行為、情緒或反應的背后,正可反應出當事人的正向特質或面臨困境的正面價值。“重新建構”常運用于辨識當事人各類行為、情緒、想法背后的正向意涵、優勢、力量、在乎。當問題另一面的焦點被突顯出來時,問題存在的“社會脈絡”有時就會被改變,當事人的知覺將能有所轉化,其負向情緒也就會隨之更改,如此一來,當事人方能開始朝向真正關心的焦點目標前進,并開始投入于建構解決之道中[10]。
舉例而言,當事人認為工作業績不佳,但至少當事人有積極沖刺的決心;所謂考試成績不佳的學生,乃有努力考試的嘗試;猶豫要否結束生命的當事人,還是有能穩住他的力量;被同事攻擊而沒有還手的當事人,至少有一顆不愿傷害人家的心……這些隱而未覺的既存優勢若能被看到、辨識出、肯定之,對當事人來說,十分具有鼓舞效益,也可能會使當事人至少繼續保有這些優勢,并能在這些優勢基礎上,再選擇更具建設性的方法,以面對挑戰、向上成長。所以,咨詢師需要打破平日認為值得肯定當事人的世俗標準,除了優異的表現之外,當事人的計劃、預備、嘗試的行動、猶豫、掙扎的心、良善的特質與用心等,都是咨詢師可以嘗試肯定當事人的向度。因為這些小小的好,對當事人來說,往往是不易具備的美德與力量,咨詢師可以協助當事人不斷“累積醞釀”這些優勢資源而蓄勢待發,并進而成為支持當事人改變的動力。
然而,要在當事人“犯錯”的時候,仍能獨具慧眼地辨認出當事人隱含的優勢,其實并非易事;此時,正向動機或目標的捕捉,或是一個選擇。比方說,因為被恥笑而動手打人的當事人,有一份想要保護自己的心意;考試時作弊的當事人,則有希望以高分獲得榮譽的企圖。當咨詢師能捕捉到當事人所為不宜行為背后的可貴意圖時,常會讓當事人覺得深度理解,而這種被理解的支持,也將會使當事人更愿意投入于咨詢之中,而更易催化當事人反思目前所采用的不當行動并沒有幫上自己的忙,反而制造了一些非預期的問題。尤其,以當事人自身的意圖來提醒其不當行為的后果,往往會使十分看重自我意見的當事人(如青少年)更能接受之;例如,對于工作上業績作假被捉的當事人,咨詢師可以引導其思考:如果真正的目的是希望讓別人看重他,以作假的方式來贏得看重又被揭穿時,往往會反效果地更會讓別人看不起。于后續,咨詢師則可再針對這位當事人的動機或需求,導引其回憶、產生與學習合于其動機意圖的、具建設性的有效解決方式,如此,才能真正有效地減低再犯的可能性[9,11]。
由于SFBT視情緒為一種能夠反應當事人目標與資源的指標,而非一種需要被修補的、有問題的錯誤反應,對于當事人自然產生的情緒,SFBT咨詢師也常會予以接納地“重新建構”。重新建構當事人的負向情緒,常讓當事人可以看到情緒背后當事人真正關心的焦點,而又無傷于當事人所提的內涵或減損咨詢師的支持。例如,對于當事人的自責情緒,或可反映其負責、有道德感的心;一個人覺得焦慮,可能是因為現實感或有想要行動的欲望;一位太太會悲痛于先生的突然過世,是因為這悲痛中有著對先生深層的愛與眷戀[10]。正如OConnell所強調,透過語言來解構當事人對問題的詮釋,重新框架當事人對問題的描述,而建立其新的、正向的、有意義的、有方向性的界定架構,往往能帶來希望感,自然而然地使當事人的負面情緒消融,正向情緒于是漸進產生[6]。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SFBT還將情緒視為當事人在其生活中“特別在意什么或希望獲得什么”之一種“有理由”的反應;對于當事人的情緒反應,咨詢師可能會如此引導或思考:在當事人有被壓迫的感覺,正反映了當事人在乎的是什么?而憂郁的情緒反映了當事人在意錯失了什么?恐懼的情緒,則是因為當事人害怕失去什么、想要保有什么?咨詢師還會鼓勵當事人看重這些情緒的意義與重要性,接納這些情緒的存在,然后協助當事人找尋現在能夠開始去努力追求所欲的目標與方法[10]。
甚至,對于當事人的自傷的行為,SFBT仍秉持相同信念,認為其背后常可能有一個“重要理由”,需要咨詢師協助辨認之;例如當事人可能是:非常希望他人與事情改變、想到未來的無望感便難以承受、害怕擁有希望感后所帶來的極度失望、只是想要從無法忍受的痛苦中脫身、或是想要停止受傷的一種求助行為[7]。或者,咨詢師于了解當事人的生命脈絡后,也可能重新建構當事人的自傷行為可能是當事人“企圖因應、舒緩自己情緒并希望更好”的一種方式,也可視為是一個人在該情況下“暫時”找不到其他解決方法所致,或是生氣和知覺到自己目前沒有任何支持與幫助的一種反應。所以,當事人的自殺行為可能只是一種“結束事件”的手段,而不是要“結束他們自己”的意圖。亦即,當事人企圖自殺行為則可能是一種有目的之行為,可能只是一種達成目的之手段,而不是實際的目標,咨詢師乃值得探究其背后的真正的目標——想解決的問題或想改變之處[12]。理解其重要理由、建構合理目標、并覓得建設性的有效方法,常使咨詢有了可突破的工作方向。
三、穿透全然理解的同理,覓得生命可能性
一般化、重新建構等形塑技巧的使用,常會接受當事人習慣于關注的負向層面,但同時又彰顯了其他正面的面向,如目標、期待、在意、意義、資源、力量等,因而一般化、重新建構等形塑技巧是一種很“有力量的”(powerful)介入,常能帶給當事人“賦能感”。具體對話片段如:
當事人:“我還沒有去采取自殺的行動,是因為我很困惑,到底要不要這樣做;我有點混亂于我的困惑啊。”
咨詢師:“看到你是一個對事情想要思考得很透徹的人。至少,困惑是一個讓你還活著的、很重要的原因與力量。”
從前述可知,雖然有時一般化、重新建構技巧的使用,有時還不足以全然改變當事人,但有時會轉變當事人對問題界定,或者舒緩、化解了強烈的負向情緒[12];其“去病理化”的效益,也往往使拒絕咨詢的當事人更容易投入于治療的改變脈絡中[13]。具體對話片段如:
當事人:“我如果被裁員了,我就要去死啊。我沒有辦法養家啊。現在看起來就是我會被裁員啊,我沒有希望了。”
咨詢師:“你認為目前看起來被裁員的機會是大的,這是讓你現在覺得擔心、一時覺得沒有希望。但是,我也看到,你最為在乎的是,你想要有工作能夠養家。”
SFBT咨詢師真誠、關懷、接納、堅定的言行,以及自然地展現一般化、自然同理、重新建構,將會使當事人相信咨詢師是真心關懷并愿意了解他們的主觀經驗,如此將減低當事人常因困境或危機而產生的孤獨感。同時,咨詢師對當事人情緒的同理與一般化的回應,本身就示范了一種如何調適情緒的方法以及面對生命的寬容接納[14]。而重新建構的回應,往往在發揮接納當事人負向情緒之效果的同時,還發揮了深度肯定當事人的作用,使得當事人在覺得被了解接納的同時,還滋養出心理的能量。具體對話片段如:
當事人:“唉,我想我太太一定跟你說了什么了吧!她很煩,到處講我壞話。”
咨詢師:“喔,似乎,你很在意太太跟我說了什么。”
當事人:“我太太很煩,說我都沒有照顧我們剛出生的孩子。我又不知道怎么弄啊!她要我一定要來找你談談的。”
咨詢師:“是啊,剛有新生寶寶的爸爸媽媽都需要一段時間適應與練習的。看起來你很重視太太的意見喔!你覺得我可以怎么幫忙你呢?或者說你太太希望我可以怎么幫忙呢?”
此外,若時機合宜或必要時,咨詢師也可以提問類似的問句,以引發一般化與重新建構的預期效益。例如:
“你同時面對這么多事情發生,若別人也是面臨這樣的情況,他們的反應會和你差不多嗎?”
“我知道你擔心你孩子不服管教的行為,那么,你覺得你的孩子跟時下的年輕人的表現是一樣的嗎?有多少比例是一樣的?”
“你現在一下子不知道如何處理,嗯,那么你可以如何得知其他的父母是怎么樣處理類似的情況呢?”
然而,需注意的是,一般化、重新建構等形塑技巧的使用,并非是咨詢師一廂情愿的自言自語,或是一種逼迫要求當事人只能正向思考的強勢。任何形塑技巧的使用需要在理解當事人全盤故事脈絡以及接納個人的主觀知覺的推論架構后,咨詢師才能貼近地回應,并展現欣賞、珍惜、肯定的理解與支持。
明顯可知,SFBT的咨詢師,會對當事人的情緒給予共情同理性的回應,因為共情同理性的回應能夠幫助咨詢師了解當事人情緒與行動的運作是如何產生,并能激發咨詢師思索如何幫助當事人改善自身情緒的技巧[14]。但是,在此同時,SFBT咨詢師還會運用暫時性及可能性的語言,積極找尋當事人的優勢與力量,辨識差異與小改變的存在,透過改變當事人語言的描述,提供一個未來導向、改變導向以及資源開發導向的思考架構,而給予了當事人一個對于問題、壓力及其衍生的負面情緒進行回顧與反思的空間,可貴的是,此一反思的架構是能融入于當事人原有的主觀架構,但是卻能帶出當事人之正向思考與行動的思維架構。因此,就SFBT的觀點而言,一些關于度過負向情緒、危機或失落的“固定”階段論之觀點,極可能限制了失落者個別化的目標與療愈歷程。SFBT強調,人們療愈自己的方式應由當事人自己決定,并不認為人們一定得“克服悲傷才能重回軌道”;例如當“暫時性的否認”能及時帶給當事人有效的幫助時,這樣的“否認”仍是值得被尊重與被理解的。在咨詢過程中,即使當事人處在危機里,仍然只有當事人自己能決定他們要走向何處,咨詢師的職責則是引領此過程,而非去設定與要求[15]。
是以,SFBT將在當事人的推論架構思維里、現實生活的脈絡中,幫助當事人對相同的負向或危機事件創造出新的意義,或能修改其原有潛藏的意義,進而轉移了當事人對環境、對自己、對生命的知覺;而SFBT的介入將可促使當事人修改對負向事件的描述與知覺,調整對情緒的詮釋架構,幫助當事人因擁有對事件的新詮釋,而能改采不同的協商措施,并持續累進生命的智慧與堅韌強度[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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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編輯 / 黃才玲 終校 / 王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