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方計
“柿烘”大爺
◎劉方計
何為“柿烘”,乃熟透了的柿子也。
“柿烘”大爺是有名有姓的,他叫劉豐星,是東街一支的。他要是和我們一支的話,我應該叫他老爹,或是伯伯,因他比我爹大。遵從古訓,同宗不同支,晚輩稱上一輩只能是叔叔、大爺。
劉豐星,長我爹三歲,所以我就得稱他“大爺”。他外號“柿烘”,我叫他“柿烘”大爺。別人拿我說他,往往把外名加上,就成了你“柿烘大爺”如何如何。當面絕對不能加外名的,那樣就不尊重人了。背地里這樣叫行。現在大爺不在了,更無所謂了。
明宣德年間,我們的老祖宗從下初鎮的黃格莊遷徙到這個古軍營寨安家落戶,擇吉地以豐后人,已達五百多年。自建村以來,我們這個村可謂風調雨順,安居樂業,人才輩出,遇到年景不佳,也都逢兇化吉,挺過來了。俗話說,村的能人多,呱就多。所謂能人,就是能創出事的人,也就是說,能創出呱來。其次是得有人善于總結,把呱編成故事。當然,這故事必須得有如下元素:逗笑、警示、諷刺、教化等等。
我“柿烘”大爺就是那創事的人。“柿烘”大爺高大,魁梧,慈眉善目。家境不是太好,將就著過日子,還行。在“柿烘”大爺三四歲的時候,他的爺爺抱著他到戲場去玩,做道具服裝的藝人看小孩好玩,就把武生頭盔上的一個紅絨球給他插在了帽子上,當時也不知是誰喊了句:“哎呀,這誰呀,把個柿烘戴在了孩子頭上。”從此,“柿烘”這個綽號就在大爺還不記事的時候叫上了,并且一叫就是七八十年,從小叫到老,伴隨他一生。只要有人說“柿烘”,那就是劉豐星,只要聽到說劉豐星家的事,那就是老“柿烘”家的。
“柿烘”大爺年輕的時候并沒有做出過什么出彩的事,可在我們村傳說的辭典上能找到的,有好幾個詞條與他有關。比如 “柿烘裝大白條簍子,上下來去”就是一條。
這是怎么回事啊?
原來,在我們村南自東往西,弧形排列著高麗夼、墮玉夼、哏虎(禿鳩)窩、窯長頭、天燈臺、玉皇頂、瞎南前等九座山,這些山的水都集中聚匯到涼水灣,然后在涼水灣直沖村中間而過,這就是我們村的穿心河。穿心河倒沒什么不好,山清水秀,小橋流水,春夏秋三季,村婦都在河上洗衣服,孩童就在河里嬉戲打鬧,捉魚摸蟹,好不愜意。到了冬天,這里簡直就是天然的溜冰場,平坦的地方有打陀螺的,有打滑溜趄的,有用滑冰車滑冰的,可熱鬧了。“柿烘”大爺也就是這時候玩出了彩,并以此進入了我村傳說的詞典。
我村河畔盛產枰柳樹。枰柳樹墩每年有新芽抽條,把條子割下,扒皮曬干,編出的簍子又漂亮又耐用,是村民的一項不菲的經濟收入。“柿烘”大爺的爺爺就是一個編簍子的好手,無疑也就為“柿烘”大爺花樣溜冰提供了有力的條件和支持。“柿烘”大爺的溜冰確實很有意思,他把大白條簍子用紅紅綠綠的布條進行了裝飾,前面并排拴四根繩子,由四人在前面拉著跑,他端坐簍子中間,頭戴用槅檔(高粱秸)扎的帝王帽子,帽子上插著耀眼的紅絨球,指揮吆喝著拉手。四個拉手稱為四大金剛,他們頭戴槅檔扎的武將頭盔,并且每人手握一根一米半的松木棍子,棍子下端插著一根1號鐵釘,其用意是為了往上游
拉的時候能使上勁。就這樣,上下來去。每當他們出現,簡直就像當初隋煬帝的御船行走在大運河上一樣,好不風光的。據說,“柿烘”大爺的爺爺每年冬天要把三四只大白條簍子投到冰上。
“柿烘”大爺是個怪人。“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村里紅衛兵斗老書記,老書記站在高板凳子上,脖子上掛著個大牌子,豆大的汗珠直流。當時已經有好幾天了,白天看押,晚上批斗。看那架勢,不把人整死是不會罷休的。只見“柿烘”大爺登上臺子,手上拿著一把剔頭刀子,一把就把老書記從凳子上拽下來,上去就是一刀子,把掛牌子的繩子割斷,沉重的牌子掉到了地上。接著他就把鬧得最兇的紅衛兵頭頭叫過來,指著老書記的頭說:我要揭發他。三年困難時期,你爹偷了大隊的豆種,派出所的來破了案,把你爹抓到了大隊,就是這個不改悔的走資派,和上級唱對臺戲,偷偷地把你爹放了,還告訴你爹五天內不要回來……接下來,他就面對臺下的群眾,揭發老書記,其實說的都是老書記為村里所做的好事。一件件,一樁樁,直說得臺下的群眾都走光了,一場要鬧出人命的批斗會就這樣不了了之……
有一年,我們幾個伙伴在山上拾到一只野雞,被負責治安的老克要去了,硬說是他下的網逮的,被我們拿了。我們斗不過他,找誰理論他也不聽,沒有辦法,我們就找到了他最怕的“柿烘”大爺。打萊陽峴子灣的時候,是“柿烘”大爺把老克從死人堆里背出來的。那天,“柿烘”大爺二話沒說就帶我們幾個伙伴來到了老克的家,他對我們說:“你們都聽我的,我喊什么你們就跟著喊。”接著他就低聲喊:“打倒克郎豬!打倒西宮娘娘!”我們就跟著大聲喊:“打倒克郎豬!打倒西宮娘娘!”老克前妻去世了,又說了一房,“柿烘”大爺給了她一個綽號叫“西宮娘娘”。下一句領著喊:“克郎豬欺負革命小將,搶革命小將的野雞,罪該萬死!不還我們野雞,堅決不答應!”我們跟著喊了數遍之后,“柿烘”大爺把八字手一揮:“撤。”
大爺告訴我們,每天三時吃飯的時候去喊,不用喊上三天,保證把野雞還給我們。記得我們確實喊了不到三天,“柿烘”大爺就把我們召集起來,拿出五塊錢,說:“老克熊了,野雞也吃了,我和他要了五塊錢,你們每人分一塊錢吧……”
在我村傳說的辭典上還有一條,這就是“柿烘說媳婦,條件高”。說起這件事,我的心情有點沉重,因為我的“柿烘”大爺終生未婚。
“柿烘”大爺高大,魁梧,慈眉善目,一表人才,不愁婚嫁。說起他的婚事,還真有點傳奇色彩。
年大參軍,村里有頭有臉的年輕人大都參軍了。大概因為“柿烘”大爺是家里單傳的獨苗,沒有去。一磨蹭就到了1948年,這一年,我軍開始戰略大反攻了,解放區的人民掀起了大規模的出夫支前運動,各個鄉、區都要組成小車隊,參加支前。他這次被批準了,據說還擔任了小車隊的隊長,指導員由區婦聯的宋蘭擔任。他們跟隨膠東軍區十六團行動。他們的第一站,就是參加了萊陽的峴子灣戰斗。這次戰斗打得很激烈,犧牲了不少人,光我們村就死了好幾個。所以在接下來的日子里,老克就聽他的。其實老克也是有名的,因為他小名叫克,是“柿烘”大爺從小就叫他“克郎豬”,于是“克郎豬”也就成了他的綽號。
1948年4月27日,他們的小車隊跟隨十六團到達了濰縣,參加了解放濰縣的戰斗,這次他立了功。接下來,他參加了濟南戰役,打淮海結束后,他們的小車隊集體立了大功。他和指導員宋蘭一起上臺領獎,他們倆戴著大紅花還照了相。據說他們還受到了九縱許世友司令員的接見,也就是那個時候,他和宋蘭結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然而,就在戰上海的戰斗中,宋蘭被敵人的飛機扔下的炸彈炸掉了雙腿,當他冒著槍林彈雨把她抱出來的時候,宋蘭已經不行了。宋蘭是死在他的懷里的。
上海戰役結束后,“柿烘”大爺和他們的小車隊就完成了他們的歷史使命,他帶著一包獎章回來了。他雖然立了不少功,但他沒有任何待遇,因他是出夫的民工。他比不了老克,人家是名正言順的殘廢軍人,他有點心里不平衡了,很少與人交流,變得沉默寡言。
對于他的待遇問題,大爺曾經上訪到北京,民政部門就有關規定向他做了詳細的解釋,最后帶的錢花完了,他沒辦法回來了。民政部門就借了錢給他,他也寫了借條。“文革”結束后,有關部門找到他還錢,被他拿著棍子打了出來,并且挨了罵:“混蛋,老子打下了江山你們坐,不但不給我錢花,還找老子要錢,我打死你們這些混蛋。”從此,再也沒人糾過,他借的錢就瞎了。據說他回來以后,行動上有了很大改變,走起路來腳步很輕,就像摸敵人的哨兵似的,兩只手老是像端著手槍,作八字手勢,以至后來人們一亮八字手勢,就知道說的是“柿烘”。
“柿烘”大爺從前線歸來之后,正是談婚論嫁的年齡,說親的不少,可都沒有成。據說他的條件很高,不是黨員的不要,不是扎大辮的不要,個子矮的不要,不漂亮的不要,沒文化的不要。還有人曾引申到不扎腰帶,不綁裹腿的不要,說非八路軍、新四軍女戰士不娶。現在細想起來,所謂“柿烘說媳婦,條件高”純屬人們的偏見,他之所以不娶,是因為他心里有個宋蘭。他心里念想著那個和他出生入死的女人。許多年之后,大爺自己寡居,他的飯桌上始終是兩雙筷子,兩個碗。據說,在大爺離世以后,人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他的小抽屜里除了一些軍功章外,就是一張保存完好的、發了黃的、雙雙頭戴八路軍軍帽的、腰扎武裝帶、腿纏綁腿、胸前戴著大紅花的雙人照片。照片上一個人是柿烘大爺,另一個正是宋蘭。
這是他和宋蘭雙雙被評為支前模范時的照片……
(責任編輯 張慧)
劉方計,中共黨員,中學高級教師。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乳山市作家協會顧問。作品散見于各類報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