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易萍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水歷來作為重要的象征物存在,有關水利的民俗志記載不勝枚舉。與世界上的豐水國家相比,我國的水資源相對有限,但卻因合理用水、有效節水的用水習俗和用水管理機制而創建了燦爛綿長的農業文明。而這一習俗及機制的主要成效,其實質來自于與水相關的歷史記憶、禁忌習俗、信仰儀式等文化概念圖式所體現的對水的象征性管理。水在當地社會的文化隱喻延續了地方民眾對水的歷史認同,從而形成一種把水視為非物質文化的生活方式,保證水資源生態環境的持續和諧。但現代社會,大多數人著眼于短期私利,對水環境大力改造開發,過分擴大用水目標,“水成為政治利益、經濟壟斷和文化景觀的奴隸。”[1]155這一行為的隱性后果就是凸顯水的自然性、商品性,銷蝕了水的歷史性、文化性,從而破壞了親水、愛水、節水民族對水的歷史認同,從崇拜認同到開發利用的水觀念的改變最終導致了水資源的污染、浪費、緊缺等生態危機。水危機的出現不僅有自然生態的或技術的原因,更可能是水觀念變遷等文化性因素在起作用,而且急速的技術變革并未能解決日趨嚴重的水危機。因此,對水的文化隱喻的當下研究有助于強化人們對水的歷史文化認同,重塑人們的水觀念。本文以西江流域一村落(C 村)的水文化圖式研究為切入點,以豐水社區的用水習俗和水觀念引導反思。
C 村坐落于潯江(西江的上游,桂江與潯江在梧州匯流后為西江)流域中段的一個江心島上,四面環水,人口密集,自明代以來由廣東、湖南兩地移民遷徙聚居而成。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和氣候條件,C 村地方社會形成了一套水資源利用和管理的習俗機制和文化體系,凸顯出獨特的地域特征。
在C 村村民有關水的文化概念圖式中,水神信仰最為混雜多元。但由于文獻資料的缺失,大多以口耳相傳的方式流傳下來,在廟宇重建中恢復有關水神的歷史記憶,完成水神信仰傳統的循環與再生。以官方祭典中的真武大帝、華光大帝、龍母等為主神,摻雜進由歷史人物演化而來的水神(屈原、周瑜等)及祖先神、行業神混雜起來的神靈(洪考先師等)。
C 村有兩座比較著名的供奉水神的廟宇:一是里水的真武觀,以真武大帝為主神,廟會日為六月初六。真武帝也稱北帝,誕期在九月初九,道教中的司水之神,在兩廣地區廣為奉祀。觀內還供奉有洪圣公(洪考先師)神像:洪考先師原是廣東九江魚苗裝撈戶的祖師爺,清代一些裝撈戶遷至長洲落戶,也帶來敬奉洪考先師的習俗。其神位寄于真武觀。民國年間,真武觀、五通廟神像出游,其神位排在兩廟的主神神像之后。另有三國歷史人物周公瑾也被奉為水神,屬廟宇重建后新增的神靈。對周瑜的奉祀應是地方社會民間信仰的再塑造,應需而生,具有隨意性。另一個是渡口旁的五通廟,以華光大帝和屈原為主神。該廟建于明朝中期,已有500 多年歷史,曾是西江沿江一帶最古老的廟宇之一,歷來香火鼎盛,每年都舉行一次盛大的廟會。“文革”期間曾被拆毀,廟址被公社借用。改革開放后,村民自發捐款14 萬元贖回廟址重建。華光帝本是道教中的火神,長洲四面環水,常有水災風災,當地人敬奉他以火鎮水,是當地的火神與財神,后來也被尊為西江航道上的保護神。其誕期為九月二十八日,廟會日為九月十六日。屈原被奉為湖南大人,是村落的江神、河神。五月初五日是祭祀屈原的日子。按舊時傳統,以抬小菩薩游河的方式來祭拜江神,有廟宇組織祭祀和村落自組織祭祀兩種方式,村民各戶將祭包集中放進大紙船內,晚上在碼頭河灘一齊燒掉以送走災難病痛,保一年平安。
在西江流域,龍母傳說歷來被推崇,龍母水神崇拜文化的根源首先應在于西江流域以水為主導的生態環境、“水事”生態以及族群認同的社會生態。[2-4]概括而言,應是基于以下三個主要因素:西江捕魚的經濟生產方式與流域水道的航行優勢;掘尾龍的傳說與頻繁的洪水災害;秦始皇所代表的中央權威與邊陲地區的國家觀念等。清代《蒼梧縣志》記載了梧州的三座龍母廟:一在城區大校場;一在城北桂江畔;一在長洲濱江。[5]濱江的龍母廟現位于C 村相鄰的J 村,民國時期被毀,1993年重建,供島上居民拜祭。C 村與之相距甚近,因此本村也一直沒有另建龍母廟,但歷來均將龍母視為河神、江神之一,通常和其他水神與祭共享。
除上述四位主要的水神外,村民還在每年的端午前舉行祭祀潯江江神或河神的儀式。當地的江神水神是一復數概念,無確定的數量,也沒有具體的偶像和固定的祭祀地點,一般在端午前幾天(通常是五月初一)舉行,避免與屈原的祭拜時間沖突。其祭儀由村民自行組織,通常以自然村為單位,以河灘地為祭儀場地。
對于村民而言,水神出身來歷及其神像本身對他們并不具有什么意義,人們看重的并不是偶像的本身,而是看重偶像的保護作用。村民普遍認為信奉神靈能“旺本村地方、求平安”,“丁財旺盛、六畜興旺、年年順景”。把各種宗教神靈、民間信仰的神靈相互雜糅組成多元的信仰體系,源自于村民所處的濡化環境:水并非普通的自然物質,它具有一定的神秘性、神圣性,水的控制與管理往往是象征性的權威凌駕于世俗權威之上。村民對這一權威的解釋是,凡是以這些水神名義所進行的捐助和集資建設都沒有不成功的,這已成為村民的普遍共識。
在多樣化的地方民俗中,水總是扮演著重要角色。許多地方宗教儀式中,水通常作為溝通神人之間的媒介,或者是強調其凈化功能。但在C 村,在人們日常生活的各種通過儀式上,水常常作為一種身份轉換的媒介,幫助人們順利通過各種關口。范·蓋內普(Van Gennep)在《通過儀式(the Rites of Passage)》一書中說明了通過儀式(也稱為生命儀禮或過渡禮儀)對于社會整合的功能性意義。它指的是人從出生到死亡的生命歷程中,需借用一系列儀式活動進行社會地位和角色的變更與轉換。所有的通過儀式都具有一個共同的階段模式:分離(separation)、邊緣或閾限(margin or limit)和聚合(aggregation)。不同階段受禮者的身份由分離——模糊——穩定完成去舊迎新的過程。在當地,通過儀式主要有洗三、入社、婚禮、喪禮等,而水在這一系列通過儀式過程中是一種必不可少的媒介。人需借助某種形式的用水才有助于完成通過儀式中的三個階段,完成身份的演變,獲得新的社會位置,從而度過人生危機和社會危機。
嬰兒剛出生時,由接生婆(當地人稱“燒火婆”)剪斷臍帶,將嬰兒身上的血水污跡稍加擦拭便包裹起來,并不會直接給新生兒洗澡。并不潔凈的身體上穿戴著事先準備好的衣物,直接抱給嬰兒的母親或家人。直到第三日,才特地選吉時舉行洗三朝儀式,以祛除從娘胎帶來的污穢不潔。洗三朝的湯水用柚葉、艾葉和老姜熬就。由接生婆娘或家族中有福氣的老婆婆給嬰兒洗澡,脫掉襁褓,先用柚葉略澆些水到嬰兒身上,用手拍打他的后背和前胸,讓他有個適應過程,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還漂浮著幾片柚葉、姜片的大盆熱湯中,拿柚葉或毛巾布條擦拭身子,不用其他任何洗浴品。一邊洗,一邊念誦喜歌。前來祝賀的外祖母等人拿著銀錢、喜果等東西放進澡盆里,叫“添盆”。放入紅棗時念“早立子兒”,放入蓮子時說“連生貴子”。洗過的嬰兒再穿戴好外祖母“睇三朝”送來的衣物。據說,經過此番洗浴,便可不生瘡疥,健康成長。洗三朝的儀式并不是從純粹的現代衛生角度而言的,這一象征性的洗浴儀式主要是表示新生兒完全脫離了胎兒期,從此可以拜祭祖先,面見至親,正式開始自己的新人生。
在新娘邁出娘家門檻的第一步起,就處身于一個身份模糊的邊緣或閾限階段,既不屬于娘家人,也不屬于夫家人。在此階段,急需借助一些重要媒介來保護娘家、新娘的安全。這時候,水常常被當地人用來阻隔新娘和娘家的聯系。一名男子端著一盆水等在門口,新娘一出門,就把水潑出去,寓意嫁出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從此從娘家分離出來,失去了以往的身份,處于新舊身份轉換的閾限階段。新娘的哥哥在正廳門口替新娘打開雨傘,并用縫衣針在雨傘上針三下,接著口含柚葉水向新娘臉上吹上三口水,再吹三口水到雨傘上。吹水儀式的操演表示阻斷了新娘的靈魂留在娘家,以免使娘家不得安寧。在村民看來,出嫁前不吹水,新娘的靈魂就會留在娘家,給娘家帶來災禍。
到了夫家之后,第二天清早,新娘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井邊上香、挑水。由嫂嫂或姑姑帶路,帶上香和蔥、蒜、芹菜、生菜等意頭,分別喻示著聰明、會算計、勤勞、生財等。挑著水桶到了井邊,把意頭放在井沿,貼上一張紅紙,再給井神上三炷香,告知新人初到祈求井神保佑。然后向井中丟入幾個硬幣,表示獲得井神的許可,以后都能來這井里挑水喝了。汲水時,講究一次性汲滿一桶,順順利利。一般要挑上兩到四擔(一定是雙數)的水,寓意好事成雙。但自從用上自來水后,許多新媳婦就不再挑水了,改成第二天清早到廚房打開水龍頭,放滿一水缸水。水放滿后,新媳婦需要從昨天喜宴留下的餐具中,挑十副碗筷用新接的水清洗干凈。隨后還要進行一個開廚儀式,即新媳婦拿起菜刀在菜板上切一些肉菜(一般是把整只雞切成幾大塊),才可以開始做飯。以挑水作為新婦在新家獲得認可的首要儀式,水充當了一種獲得新身份的物質媒介,協助新婦完成了自己的通過儀式。在嫁過來的第一個大年初一,新媳婦和其他媳婦一樣到井邊去挑第一挑水,稱為汲新水、新年水、聰明水、取勤水。誰挑水的時間最早,誰就是最勤快能干的媳婦。挑水到家后,再倒進鍋里,加上紅棗、生姜和竹葉為全家煮茶水,能夠帶來健康吉祥。兩次挑水使其媳婦的身份得到認可和強化。
老人去世后,有一個買水凈身的儀式。在死者去世的當天下午,由師公帶領,孝子孝孫們袒身赤足,拿著一個小瓦缽或瓷碗,到死者生前常用的水源邊買水。取水之前,師公手持香火,嘴里念念有詞,向水神通稟某某去世,需要神靈賜水凈身才能去往另一個世界。在師公結束禱告后,鑼鼓聲響起,孝子向水中拋擲幾枚硬幣,師公接過容器,順著水流方向連舀三次,交給孝子。孝媳手持竹籃,內裝三只碗。在水面一邊晃動竹籃一邊念:“一碗喂魚,一碗喂蝦,還有一碗拿回家。”取得水后,點燃鞭炮,一行人緩步回家。請與死者同性之人替其浴身,用柚葉沾水象征性地掃拭死者遺體,主要是臉和胸口。意在洗去死者生前的污點和罪孽,以潔凈之軀向陰界報道,順利通過鬼門關進入另一種生活狀態。
另外,出殯之時,大兒媳婦一人還要去河邊挑水回家。放到堂前,供送葬回來的人凈手。洗去污穢,才能進入房間,阻斷死者靈魂與現世的一切聯系。
下葬的當天晚上,再由師公帶領孝子孝孫去河邊放水燈。水燈體型較小,由竹篾做成框,外面糊上白紙,內間放置一截點燃的白燭,以前點上的是素油燈。死者由陽間走向陰間,要過“奈何橋”。在村民的觀念中,奈何橋下就是一條奈河或冥河,亡靈必須渡過冥河才能到達陰間。亡靈附著在水燈上,水燈帶著亡靈隨河水漂流而去。在師公念過簡短的一段超度經文后,孝子捧著水燈緩緩放到水面,順著水流方向用手推開。生命之始來自于水,生命之終還歸于水。
在以上的系列過渡禮儀中,水被視為一種身份轉換的媒介,幫助人們渡過各種關口。因此,在村民的觀念中,河水、井水在特定情境下具有宗教意義上的圣潔性和神秘性,這是完全世俗化、商品化的自來水所無從獲致的特質。水由此而具有獨特的文化隱喻,并對村民的水觀念與用水習俗產生深刻影響。
水在人類學的早期研究中,通常作為部落文化的一種符號和象征物而存在,具有多樣化的象征隱喻,如圣與俗、潔與臟等。對于C 村人來說,水不僅是經濟生產和日常生活的一種必要資源,而且作為一種身份轉換的媒介幫助人們順利通過各種關口。此外,一方面,由于與地方經濟繁榮休戚相關,水激發了村落的財富想象,具有另類的文化象征意義。傳統社會中人們對財富的需求和渴望往往不是一種顯性的張揚,C 村人借助水來進行或隱晦或直白的表達。另一方面,復雜多元的水神信仰和用水習俗,促進了村民對各種不同來源的水進行潔凈與骯臟的認識與分類。
C 村人雖然經常面對潯江的漲落,但水之于C 村村民而言,并非洪水猛獸。相反地,水不僅是一種生態資源,還是當地的一種財富象征。在村民的觀念中,“山管人丁水管財”。沒有水,商品菜的種植和魚苗的繁育都無從談起,而且頻繁的洪水能為土壤增加肥力。與鳳凰村的水災造成村落社區短缺經濟的情況[6]33-34不同,C 村村民適應自然、預防洪水的方法成功而有效,以生計模式轉型與及時搶收等規避水災風險。
在西江大橋修筑前,C 村是整個島的政治、經濟和文教中心。水上運輸和魚苗裝撈都甚為發達,許多家庭的經濟來源都與水相關,水提供了更多的致富增收機會。由水帶來地方經濟的繁榮,整個村因水而興。西江大橋建成通車后,C 村的經濟優勢地位逐漸被相鄰的J 村超越,但仍然是每年市、區、鎮等各級政府在島上舉行各種文化活動的首選之地。用之不竭的潯江水和遍布的魚塘解決了村民的灌溉、飲用等生產生活用水。由于傳統的魚苗繁殖和蔬菜基地的確立,村莊對水的需求量特別大。從村委的年度開支明細登記表的數據看,要保持秋冬季節一天至少一次和夏天一天至少兩次的抽水頻率,所需高額費用占了村集體的大部分開支。村里的自來水從江中抽取凈化,每年需要交付十幾萬的水費。一旦斷電,不能抽取灌溉用水和生活用水,村民的生產生活就會與城市居民一樣完全被打亂。在20 世紀80年代以前,打工經濟還處于萌芽時期,“水經濟”對村落經濟的影響更為突出,男漁女農、亦漁亦農的生產習俗與分工形式的穩定性維持到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施。承包到戶后,魚塘養殖成為一些魚苗養殖戶的重要致富途徑。根據村委會的數據統計,普通魚塘主(承包2 口魚塘)的年收入在8 萬元左右。
從村落語言的角度分析,長島村人“以水為財”,往往把錢與不同等量的水相聯系。用“兜”、“勾”、“撇”(分別指向“十”、“百”、“千”)等充作錢財的計量單位。盡管“水”的錢財義可能源自于清代江湖社會的用法,但在粵方言區,該義項得到快速發展而成為其基本義、常用義。[7]作為粵語起源地的梧州地區,這一語言特征同樣顯著,C 村亦如此。當地的很多口頭語言中,水的喻義與金錢和財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村民通常所說的“水頭”,寓意有錢賺;經濟實力雄厚,稱“大把水頭”、“水頭足”;財源滾滾,稱“豬籠入水”;找人借錢,則稱“去撲水”。水在商店開業或建房等習俗儀式上的作用不可或缺:若適逢降雨,便是好的致富預兆,稱之為“水頭足”;若天不降雨,則需找幾盤水來潑灑,以顯示財富到家。新中國成立前,賀商鋪開張,喜送山水鏡屏,尤喜送瀑布湍流畫面。按當地說法,認為高山流水沖起去吉方,有催財作用。近年來,當地商鋪也流行在店鋪門口放置一魚缸,把魚游水中視為水動財來的象征。[8]3721村落因水而興,水推動當地的商業繁榮,自然也就成了村民表達財富的代名詞。
前文對水神信仰和用水習俗的繁復敘述,其目的在于闡明這一信仰對村民用水觀念及其水的文化圖式的影響。水因水神崇拜和儀式用水而具有神圣性,在村民的觀念里,水是因圣潔而衛生,而不是因為衛生干凈而圣潔。對于各種不同的水源,村民有潔凈與骯臟的區分。
新中國成立以前,村民的生活用水主要使用井水,靠近河岸的住戶從江中挑取江水飲用。在秋冬季節,江水清澈,挑回水缸稍微沉淀,即可用于飲用、洗菜、做飯、洗澡等。魚塘水僅用于灌溉和洗滌衣物。以前沒有飼料,村民都是割草養魚,水質還未遭嚴重破壞。但魚塘地勢最低,無論干凈與否,所有的水都容易積聚到這里,因此不能作為飲用水。如今用上飼料后,水質變得更差,水是黑色的,經常散發出難聞的氣味,連洗衣服都不能用。井水由于深層滲漉,比河水更清澈,有些井水還略帶甜味。在村民的眼里,深井水是最為潔凈的。水在習俗信仰中的神圣力量更增添了村民用水觀念中的潔凈性。在相鄰的J 村,至今流傳的一擔酒糟換一擔水的故事:J 村人用米酒的酒糟換取他村清甜甘洌的井水。
盡管早已用上了自來水,但在村民看來,以前的深井水甚至是河水都要比現在的自來水干凈衛生。村里提供的自來水其實很不干凈,尤其在長洲水利樞紐修建以后,水量減少,水的流動性減弱,水質更差。村里自來水工程的水源就地取材,從西江河中抽水到水塔,經過漂白和基本的消毒再送到各家各戶,但對礦物質的含量及細菌總數沒有精確測量過。村民對村里的自來水心存禁忌,不輕易信賴,還是對以前村里打的井比較信任。因此,村民還是傾向于到以前的井里挑水,主要是飲用和做飯。其他的生活用水如洗衣、洗澡等才用自來水。對用水傳統的延續及其依賴性對村民的日常用水行為產生著持續的影響力。以前井水挑回來也要先沉淀一下,講究的家庭會用上明礬。后來村民在使用自來水時同樣講究先儲存沉淀。從水管放出來的水先儲存到水缸經過自然沉淀后才使用。但一旦情急用水,也就不再那么講究,畢竟比起河水和池塘水來說要潔凈很多。
從現代衛生角度而言,以前的井水可能比村里的自來水更臟。水井沒有井蓋,灰塵揚土、樹葉枯枝甚至蛇鼠動物都會掉落井中。下雨時,雨水直落到井里,也沒有任何的保護措施能防止污水濺入。井側有臺階,方便人們下井挑水,村民總是穿鞋而進,容易污染井水。遇到洪水泛濫,水井需要重新淘洗。
盡管存在許多方面的污染可能性,但在村民的觀念里,井水還是最為潔凈的,年節時還需祭拜井神,感恩水井的孕育滋養。在獲得新社會身份的過渡儀式中,也缺少不了對井的敬獻。新媳婦第二天早上帶上紅紙、香和硬幣等去挑井水。逢大年初一,村里婦女去井里汲新水,在井邊貼上一張紅紙,點上三根香。生小孩的也要去井邊祭拜一下井神,相當于向井神通報戶口。自來水無法取代井水或河水作為儀式用水。對村莊用水情況的調查結果顯示,村民對不同水源潔凈程度的認識依此為井水—河水、自來水—渠道水、魚塘水,分別用于飲用—洗澡—淋菜等,并且新中國成立之前的水要比之后的水干凈。
長洲水利樞紐動工以來,村民對自來水的質量更為擔心,平時用水習慣也相應發生變化。飲用井水的村民越來越多,在裝修好的廚房里擺放水缸,用于存儲井水和井水的沉淀。飲用燒開后的井水讓村民覺得更為放心。一些地勢較高的住戶重新在院子里打制小型壓水井,供應家庭的飲用水,自來水則用于日常的洗滌。一些村民仍然去村里原有的深水井里汲井水飲用。樞紐建成后,造成上游河水流速過慢,上游河水水位降低,水的流動性減弱造成河水的自我凈化功能相繼減弱。一些生活垃圾和雜質飄浮在江面未隨水流走。C 村位于水利樞紐的下游,樞紐的蓄水對C 村的飲用水源影響很大。2010年3 月,村民把對自來水質量的擔憂向村委會反映,并向長洲移民辦提交一份報告。報告以飲用水惡化提請有關部門調查處理,要求長洲水利樞紐解決村民的飲用水供應問題。在對村莊的水源水和末梢水進行采樣后檢測結果顯示只符合地表水環境質量標準(II 級),不符合生活飲用水衛生標準,需要進行嚴格的消毒處理。C 村提出的補償方案是由國家的人飲工程提供專項資金在村內打制6-8 口深水井,完成村落的用水改造。
對于C 村人而言,什么樣的水是干凈的,什么樣的水是不潔的,與其說是一種生活常識的科學總結,還不如說是人們對當地水文化及其歷史的認同,一套標識著人們對傳統與現代、國家與地方關系的認知體系。
七巧節,也稱乞巧節,當地稱之為拜七姐,原本是傳統社會專屬女性的一個節日。但與這一節日密切相關的一個習俗卻不為人所熟知,即“七夕泡水”。在農歷七月初七,全村人不分男女都到河里沐浴天孫圣水(洗七月七水,也叫“七夕泡水”),時間在中午12 點到13 點之間。每年此時,村民幾乎全家出動,不分男女老幼,在市區上學和工作的都會被家人召回。屆時,河中人頭攢動,村民或在河中暢游,或在水邊聚會宴飲,一起泡水。村民認為,此時泡水有益健康,能祛除百病,比如對人皮膚有好處,能解暑、防皮膚病等,并深信此日中午的水可以存放百年而不臭不腐不變質。在“文革”時期的破四舊運動中,拜七姐被視為舊社會的封建迷信活動而遭廢除,但泡七月七水這一習俗卻一直完整地延續下來。整個泡水過程可以持續幾個小時,有些人在泡水后直接用各種塑料瓶把河水帶回家。婦女們則在午時到水井或河里挑七月七水,儲于瓦罐中。歷來村民都深信七月七水的水質能經年深月久而不腐,可用兩三年之久,可直接飲用,或者用來做飯、釀酒等。用此水洗澡,可避邪祛病,還可作調藥之用,夏天中暑喝七月七水很快就能解暑氣,并由此衍生出許多能證明其神奇藥效的故事。但七夕水有一嚴格的時間禁忌:只有這一時刻的水才能久存不腐,超過一天甚至一兩個小時后挑回來的水就如平常水一樣,沒有任何功效。
水與地方民俗節慶或宗教儀式等的緊密關聯,其實就是通過禁忌、崇拜等文化方式實現水的象征性管理。而這一象征性管理往往對水的現實管理產生約束力。在不灌溉水利的西北地區(以山西的四社五村為例),水資源的匱乏使得這一影響更為明顯。把水視為非物質文化是當地的一種生活方式,“強調水資源與生態環境的協調,以禁忌的方式禁止亂開水源,想方設法延續使用舊水源,同時注意水資源分配與用水人口相協調,把握用水的社會效益”,實現了800年缺水村莊的和諧用水,成功建設出小康示范村。[9]在部分民族地區,當地憑借其獨特的傳統水資源知識營建了有效的區域性灌溉體系,用傳統生態智慧構建人水和諧的用水環境和機制。[10-12]其實,這些地區的獨特用水環境實質就是用水教育的無形的學校。過渡儀式、民俗節慶等場景中的用水,與地方的傳統民俗文化意義嚴格相關并世代相守傳遞,形成重要的地方性知識,形塑著民眾敬水、愛水、保護水環境的意識與行為,這一過程其實就是水文化認同的建構歷程。通過所賦予的神秘、潔凈等多重文化象征意義達到對水及其歷史的認同,而有助于水的有序管理與合理有效使用的實現。現代社會著重開發水的自然性和商品性,導致水的非物質文化內涵被忽視,從而引發民眾對水的認同、態度、觀念等發生轉變。水的功能擴大化,成為市場商品或娛樂景觀等。村莊及村民生活方式的都市化,婚喪嫁娶等民俗儀式的流程化、現代化,使得水與人生禮儀的緊密聯系逐漸淡化,世代承襲的水文化、水觀念不再有成熟而完備的濡化環境和認同語境。不僅C 村,當下的許多農村社區(包括許多少數民族村落)[13-14]因社會變遷導致了水文化要素的喪失,水觀念的弱化及水的使用管理及水環境保護的社會規范等的喪失。人們對水的文化隱喻的感知及其歷史的認同出現某種程度的困境。成為一種生活必需品或商品的水,不再能夠喚醒人們的珍惜與崇拜。水資源的浪費與污染、對洪水的恐懼與反感等負面情感與行為被放大,失卻了應有的約束和管理。尤其是洪水在現代都市社會的妖魔化,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歷來所遵循的人水和諧的傳統。而豐水地區人們世代積襲的親水情結,卻往往能糾正這一片面化認識。因此,由水的觀念、使用、管理及保護的相關習俗、規范、宗教信仰等構成的水文化,應作為解決水危機的重要文化基礎得到充分的尊重與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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