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更生
在電影外見到周星馳總感覺奇怪,沒有夸張的笑容,也沒有滔滔不絕地說話,甚至連肢體語言都很少,只有謹慎、沉默和衰老。我明白喜劇演員容易不快樂,但沒想到周星馳竟如此不快樂。
今次他與向太的爭論引得數位明星站隊。關于周星馳的人緣已無話可說,不管是真心討厭還是出于交際,很少有人喜歡他。這與影迷的喜愛截然相反。星仔的影迷全都在數年前的某個下午盯住電視機,看著他在電影里嘴角咧開、眼球暴出、身體后仰,狂笑。
那是90年代,香港電影少在內地上映,人們大多只能在電視里看到他,并且喜歡上這個表情夸張、行為無厘頭的香港明星。從《算死草》《大內密探零零發》《國產凌凌漆》到《唐伯虎點秋香》,無須列舉更多,他的形象業已出現。那個身板單薄,狂摟小強哭喊你怎么死得這么慘的星仔歷歷在目。
當他真正出現在內地觀眾眼前時,他已經是星爺了。
我第一次看到周星馳出席某活動,滿頭白發,戴黑色帽子,舉止呆板,講蹩腳的普通話,才突然意識到原來時間已過去那么久,他在現實生活中與電影里相差那么多。周星馳是有兩副面孔的人。后來陸續看他的新聞與電視采訪,無非是重復講述不快樂的童年、剛入行慘淡的經歷,被人說“好像一只狗”、成名后跟身邊人鬧翻,人緣很差。這些自我陳述與旁人的非議構成了真正的他:孤僻、不快樂、沒有朋友。
我猜想周星馳是自我意識極強的人,這樣的人會時刻觀察別人的反應。無論是談話、微笑,都要得知對方的反應。他擔心在旁人眼中自己顯得滑稽,小心翼翼地藏在謹慎的面孔下。多說多錯,于是干脆不說。這樣的人并不少見,謹慎而敏感的人無處不在,但因他是周星馳,這事就變得矛盾和滑稽。
在周星馳的電影里,演員不管笑罵,都極盡夸張,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顯示一切。不僅是星仔的角色,還有摳鼻屎的如花、齙牙女朋友,這些稀奇古怪的小人物其實都是周星馳。極度臉譜化,藏起內心世界。每個人都有喜怒哀樂,周星馳也不例外,只是他的情緒要么藏在一張拘謹的面孔下,要么就藏在夸張的面孔下,真實的性情無人得知。
我想這是件很孤獨的事,不管是在人群或作品里,周星馳都不是自己。他既不是影迷心中的星仔,也不是被人孤立的星爺。這種人或許會渴望做個正常人,與朋友輕松談笑,在人群中神態自如,可是周星馳做不到。這或許是因為缺乏愛與金錢的童年,或許是備受羞辱的早期從影經歷,他已習慣躲藏在面具下,這樣才會感覺安全。
并不只有傷害令人恐懼,溫情也同樣。在周星馳的電影里,但凡有溫情流露的瞬間,他的角色會立即擺出“你神經病啊”的表情。不管是朱茵或舒淇在西游中如何付出愛,在對方眼里不過是個夸張的神經病——這種最激烈的反應竟然是為了抵抗愛。這讓人傷心,好在《西游·降魔篇》里,要愛一萬年的至尊寶不見了,換成只要現在的玄奘,只是不知周星馳得到了什么樣的現在。
這次爭議,他的影迷反應激烈,說不管人品如何,他們欠周星馳好多電影票,會支持到底。這種聲援當然真摯,可這也只是出于他曾陪伴我們度過了許多時間。我們在集體聲援中又想起那些一去不返的下午。
我猜想過他對聲援的回應,若在電影里有烏泱烏泱的人對星仔說愛,他定會雙手抓下巴,露出牙齦,說:“你神經病啊!”可是在現實生活里,他的回應是:“不喜歡響應,默默拍自己的電影。”這兩張面孔都出現過,可是現在,他又加了一句:“對不起,我老了!”
他的無數影迷,也快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