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睡在你身邊

寧子

直到父親去世，送走他的那天晚上，我才第一次和母親一起睡。

是我主動提出來的，覺得也許母親一個人睡會難過，所以我說：“媽，我跟你睡一張床吧。”她看了我一眼，并沒有表現出任何意外，只輕輕點點頭說好。意外的是我，因為說完那句話后，我才意識到，這么多年，我竟然從來沒有跟母親同床睡過覺。

血緣是有魔力的

出生后，我由外婆帶，自然也跟著外婆睡。直到快入學時，我才回到父母身邊。那個年代，很多小孩子因為沒有人照顧，寄養在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家，我不覺得有什么不對，也并未因此和父母產生隔閡。一個孩子和自己家人之間相互熟悉，幾乎不需要什么過程，血緣是有魔力的。

回到家里，我便開始一個人睡，單獨的小房間里有一張溫暖的小床，枕頭邊還有一只毛茸茸的玩具小熊。沒有了外婆的懷抱，我抱著小熊睡，很快也適應了。

讀三年級的時候，有一次，聽同桌的女孩兒說，她至今都讓媽媽摟著睡……我絲毫不覺得羨慕，卻很吃驚，覺得不可思議，怎么會跟媽媽一起睡呢？多別扭，睡在一起說什么做什么，想不明白。

愛和寵是兩碼事

母親是生性淡然的那種女人，話不多，喜怒不形于色。她從來不會對我表現出任何親昵，不會叫我“乖乖”或者“寶貝兒”，也不擁抱我。但是，她也一樣盡到了一個母親的職責，讓我從小到大衣衫整潔、結實健康、有禮有節、與人為善……

母親從沒有對我嘮叨過，對于每一個小孩子成長中都會犯的那些小錯誤，她持包容態度。她從來沒有要求過我要考第一、當三好學生，但也會在我早上出門前，在身后叮囑一句，過馬路記得看兩邊的車。除此，母親好像并沒有給過我任何寵愛和驕縱。而我對她，即使在很小的時候，也從不曾糾纏、撒嬌，好似我和她之間缺乏這樣一種情感。

母親愛我嗎？長大以后，這個問題我自問過很多次，得出的答案是，當然愛，每一個母親都愛孩子，除了天性使然，還是天下母親的責任。可是母親寵我嗎？答案卻是否定的，因為從來沒有過被寵的記憶。所以我一直覺得，愛和寵是兩碼事，直到戀愛后，被男友帶回家做客的那一天。

原來她是寵我的

那天，男友的母親去廚房準備晚餐，我主動跟著她去了廚房幫忙。可是走進廚房的那一刻，我傻眼了，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僅不會做飯，甚至不會洗菜、切菜……24年來，我進廚房的唯一任務，是端飯。

想幫忙是真心的，但是幫不上，于是，我站在那里手足無措。男友的母親看出我的尷尬，笑著推我出去，說：“用不到你的，去吃水果吧。”我不好意思，趕緊表明態度：“阿姨，我有點兒笨，以后我會學。”男友的母親脾氣很好，笑著說：“沒關系，一看就知道，是你媽太寵你。”我并沒有反駁，只想擺脫眼下的困境。在男友送我回家的路上，我又想起這個話題，對男友說：“我只是沒學過做飯，才不是我媽寵的，我媽就沒寵過我。”

沒想到男友反應強烈：“你還有沒有良心，你媽都寵得你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了，還說她不寵你，你自己想想你會做什么……”他這一通咋呼，讓我愣怔起來。是啊，我會做什么呢？我不會做飯，哪怕簡單的煮面條，不會洗衣服，不知道怎樣把一間屋子收拾得窗明幾凈……原來，我就是那種典型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孩子……想著想著，我得意地笑起來。我終于知道了，母親寵我。母親的寵，和她的性格一樣，因為過于安靜淡然，所以潤物細無聲了。

睡在她的夢境里

在這個和母親躺在一起的晚上，就跟她說起這件事情來。我問她：“媽，你什么都會，怎么都不教給我呢？也不怕我這么笨，以后嫁不出去。”母親竟然微微笑了笑：“笨有什么不好，笨人有笨福，你不會，日后自然有人替你去做這些事，你就可以少辛苦些。什么都會了，就免不了什么都要做，一輩子操勞。我情愿你像你爸，連瓶開水都灌不好，雖然病患無情，早早去了，但有生之年，我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母親的思緒，還是轉到了父親身上。而所有這些話，她從來不曾對我說過。

然后好半天，我們就那樣握著手，誰都沒有再說話。我沒有問她為什么很小的時候，不讓我睡在她身邊，也沒有問我自己，為什么這么多年，沒有想過和她一起睡一晚。我就這樣握著她的手，感受她掌心的溫度，聽著她均勻的呼吸，忽然覺得這么多年，其實，我一直都睡在她身邊，睡在她的夢境里，她的心里。

（古明薦自《37°女人》）

責編：水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