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量
民國時期,大師輩出。如今,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然而,他們的精神、思想、信仰種種,卻不會輕易被雨打風吹去。哪怕是他們生命“最后”的故事,讀來也格外動人。
梁啟超被協(xié)和醫(yī)院誤診,割除右腎,術后病情加重,于1929年1月19日溘然長逝。然而,就在1926年被誤診后,反對西醫(yī)的聲音甚囂塵上,梁啟超卻發(fā)表了題為《我的病與協(xié)和醫(yī)院》的聲明,公開為西醫(yī)辯護,希望人們不要為了個別病例誤診而全面否定西醫(yī)的科學性,“我們不能因為現(xiàn)代人科學知識還幼稚,便根本懷疑到科學這樣東西……我盼望社會上別要借我這回病為口實,生出一種反動的怪論,為中國醫(yī)學前途進步之障礙。”
陳獨秀晚景慘淡,貧病交加,卻并非無所作為。他撰寫的《小學識字教本》,頗有含金量。當時,國民黨教育部部長陳立夫審查書稿時,認為“小學”兩字不妥,要換。陳獨秀聽說后,惱怒地答復:“陳立夫懂什么?‘小學指聲音訓詁、說文考據,古來有之,兩字一字也不能改。”國立編譯館懾于當局,不敢付梓,但之前預付的5000元卻沒有再要。陳獨秀對妻子潘蘭珍說:“書沒有印,這5000元不能動。”1942年5月13日,陳獨秀臥病在床,正寫到《小學識字教本》(下)中的“拋”字,便四肢無力,不能入睡。半個月后,陳獨秀撒手人寰。
1950年12月19日晚,傅斯年穿著一件厚棉襖伏案寫作,妻子俞大彩坐在對面縫補他的襪子。因為傅斯年次日要參加兩個會議,俞大彩催他早點休息。傅斯年說,他正在為董作賓先生辦的雜志寫稿,希望盡早拿到稿費,“稿費到手后,你快去買幾尺粗布,一捆棉花,為我縫一條棉褲。”翌日,在臺灣省參議會上,傅斯年因腦出血猝然棄世。沒多久,董作賓將稿費交給了俞大彩,說:“這就是那筆稿費,先生囑托我交給你的。先生跟我講了,自從你嫁了他,沒過上舒心的日子,這篇文章的稿費,是要留給你貼補家用的。做棉褲之說,只是先生的托詞。”這時,俞大彩泣不成聲。
1962年2月22日,胡適囑咐秘書王志維替自己物色一所房子,他說:“我太太打麻將的朋友多。我在南港住的是公家宿舍,傅孟真先生給‘中央研究院留下來的好傳統(tǒng)之一,就是不準在宿舍打牌。我也不應該不遵守傅先生留下的規(guī)矩。”王志維聽罷,很是感動,第二天便開始四處聯(lián)系。但房子還沒有著落,2月24日在“中央研究院”舉行的第五次院士會議上,胡適便因心臟病猝發(fā)倒地,含笑而終。
1949年末,梅貽琦客居美國紐約,“清華基金”全部掌握在他的手里,但是他住的公寓卻小得連一間單獨的臥室也沒有。在臺灣,建立新竹清華時,梅貽琦不茍取分文,所有基金只用在圖書、儀器、研究和聘請教授上。1962年5月19日,梅貽琦逝世。他的遺物是一只手提包,里面是清華基金的賬本,每一筆賬都清清楚楚。梅貽琦執(zhí)掌清華幾十年,從未沾欠公家毫厘,保持清白一生,讓清華師生引以為慰。
曾昭燏是我國杰出的女考古學家,生前曾任南京博物院院長。1964年12月24日,在經歷了數次政治運動后,不堪壓力的她決意告別人世。當天,她對司機淡淡地說:“去靈谷寺吧,我想散散心。”到了靈谷寺,她將一包蘋果送到司機懷中,輕輕地說:“請你吃著,等我一會兒。”說完,就匆匆向靈谷寺走去。在塔下茶室,曾昭燏逗留沉思,拿出筆在一張小紙條上寫了幾個字,然后將紙條裝進了大衣口袋。大約十幾分鐘后,外面的游客忽見高聳的靈谷塔上,一個身影凌空一躍——代女杰與世長辭。人們在曾昭燏的大衣口袋里發(fā)現(xiàn)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我的死,與司機無關。”司機沒有受到牽連。
先生之風,山高水長;賢人之范,愈久彌珍。這就是先賢們留給我們的“最后”的故事。誠然,這一個個小故事不及先賢全貌之萬千分之一,但他們的卓識、桀驁、溫情、襟懷、廉潔、仁愛,卻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成為我們民族記憶中最溫熱的一部分。
(馬蓓璐薦自《中外文摘》)
責編: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