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磊
一直想用一堆文字來認真地記敘一座城市,但每次鋪開紙來,總是覺得難以下筆。不是沒內容可寫,而是想寫的這些城市大都歷史悠久,打上了太多時代變遷的烙印。歷史的、文化的、民族的、地緣的、政治的、經濟的,所有的東西都交織在一起,選任何一條線索都難免掛一漏萬。不知該選個什么角度,更拿不準該站在怎樣的一個高度,生怕寫不全面而貽笑大方,更怕寫不公平而遭人唾罵。
嘉興是我醞釀已久想寫一寫的城市,因為我曾經在這座城市小住過,因為我在這座城市里的生活工作非常順利,還因為,這是一座有個性的城市。盡管我知道,我只能寫一點自己的感受而已。
第一次去嘉興,沒想到竟是坐船去的。
當時是從蘇州出發,順運河南下。這是我心儀已久的事。幾乎一直坐在船頭,任冬日的河風吹在臉上。第一次坐船在運河里穿行,思緒竟有些紛亂,就像不經意地走進一位先賢的書齋,既舍不得離開,又怕被人撞見。是的,運河太博大了,它像一個人身上的主脈,它是一棵大樹的主干。世界上沒有一條運河像它一樣,那么深刻地影響了一個國家和民族,并滋潤和哺育了那么廣闊的土地。
我只希望船能慢一點,好讓我能有時間把思路理清,讓我能想象出在這河里流淌過的盛世景象,以及重疊在一起的歷史煙云。
船近嘉興,河道開始變寬,大塘也漸漸增多。不知不覺中,船老大告訴我,已進入嘉興市了。我連忙把思緒收回,沒想到這就是嘉興,水路的嘉興竟是這樣與眾不同。
嘉興的個性都反映在水上,嘉興的一切似乎都與水有關。
京杭大運河的南端在這一帶,而最富庶的蘇嘉杭又是以嘉興為樞紐。史料記載,京杭運河建成后,到了五代后晉的天福年間,這里仍舊是蘆葦叢生。雖然水草豐美,可還是一片水鄉澤國。“輕風拂渚,微風欲來”,到了明代,江南一帶的作坊經濟、商品貿易快速發展,嘉興府已是相當富裕。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知府起瀛修浚城河,運土填于南湖之中,形成了今天的湖心島,南湖因此又被稱為鴛鴦湖。其實在這之前的宋代,這里已是魚米之鄉。
南湖的中間建起了煙雨樓。從此,這一湖碧水就與中國歷史結下了不解之緣。煙雨樓前的五百年古銀杏目睹了乾隆皇帝八次登樓的盛景。
作為一位北方君主,乾隆對江南的山水卻是非常羨慕。水是生命之源,也是滋養一個民族的最重要的營養。于是乾隆在他北方扎根的地方選了兩個水源最豐富的地方,改建興建了兩個大園子,一個是頤和園,一個是承德避暑山莊。在頤和園甚至像模像樣地建了一條蘇州水街。而在承德,他仿照煙雨樓建了一座幾乎完全一樣的樓,并且親筆御書了“煙雨樓”的匾額。
我想,每當山雨迷蒙、湖山掩映的時候,乾隆會怎樣惦記他的江南呢?他絕不會只想著江南的一座樓,他會想著這樓下的水,以及這水溉養出的物產,和同樣是水滋養出的淳樸智慧的江南民族。他把煙雨樓搬到了北方,他似乎有點放心了。天下莫非王土,江南也可以搬到燕京,江南的水他在北方也找到了。
時光行進到1921年,一只紅船在雨霧迷蒙的湖面上輕搖緩行。湖水不知,它托載起的這只船上正在開會,正是這個會,指明了中國革命的方向,為中國的歷史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遷。
現在的南湖已在城市中間,而湖中仍然能見到蘆葦,這是不多見的。南湖大體上還是那個煙雨蒙蒙的南湖。
上善若水。水的平和、水的不息,這一切又都像水一樣滲透進嘉興的每個地方,折射在每個人的身上。
嘉興是浮在水上的城市,而這里的水是流動的活水。
前面我說城市難寫,主要是指一些中小城市,因為我很難找到它們的個性,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我到過很多地方,可如果忽然把我放在一個市中,睜開眼睛,一定分辨不出在哪里。當然,它們的歷史完全不同,但卻都把歷史放在了地方志里,而不把歷史當作一種與眾不同的個性代代相傳。如今,它們有著同樣眾多的建筑工地,有著一模一樣的樓房,無處不在的川菜粵菜和土菜館,再有就是雜亂無章的店鋪和服飾發型一樣的人群,以及永遠都嘈雜的街道。
這些城市有一個共同的追求,那就是發展,我無數次聽官員們聊發展。有的說,幸好我們還有一片原始森林,可以大力發展生態旅游。還有一位說,老城墻邊上有一些古民居,那塊地的升值潛力很大,要加快發展速度。每次我都心里一寒,人們又把眼光瞄到歷史和環境上了。似乎很難說出官員們有什么不對,發展更是大勢所趨,但一味地片面追求發展,我們失去的同樣很多。
我曾經注意過許多發達國家的城市,幾百年來一直都是幾萬人口,幾百年來甚至都是一樣的建筑一樣的街道,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的富裕和他們國家的強盛。他們的市長也像普通市民一樣常去小咖啡館,討論的話題是環境、稅收、社保,還有寵物,他們的政府不像我們千篇一律是生產建設型的,而大都是公共服務型的。
就像一個永遠忙碌的人,誰也不知道他的性格和興趣,一座上足了發條的城市,如何能享受夕陽晚照的安寧,如何能陶醉在歲月的醇香里呢?
我說嘉興是浮在水上的,這水是悠悠流淌著的。所有的深巷都寧靜安詳,就像邊上的烏鎮和西塘古鎮。寬些的河道里機船穿梭往來,卻并不擁擠,就是最繁華的中山路上人流也顯得恰到好處。
可是,嘉興同樣是發達的,它距離上海、杭州、蘇州幾乎是一樣的路程,它沒有理由不發達,但它的發達卻與眾不同。嘉興不像上海那樣精細張揚,不像蘇州的好為人先,也不像杭州的先天優越。嘉興是不動聲色的,是沖淡平靜的,這又使我想起了水來。
從經濟角度來說,嘉興跟前面幾座著名的城市很難相提并論。當然我也不可能知道嘉興官員們的內心想法。但是我感受到嘉興并沒有去拼命追趕,盡管據說它的很多指標都名列全省前茅。超常規的發展,必然是以破壞自然環境和人的生存環境為代價的。嘉興的周邊,現代企業林立,而城區水繞城郭,樹籠街巷。我們從人文歷史的角度來看,嘉興的發展觀體現了一種大智慧。
在嘉興小住是寄居在城邊,隔壁住著老兩口,老漢每天晚上都出去捕魚。起初我覺得奇怪,他也不帶漁網,更沒有劃船,怎么捕魚呢。后來相熟了,有一回就一同去。原來,老漢是專門捕小魚蝦的,晚上,他頭上戴個電瓶燈,身穿防水皮衣,手里只有兩樣東西,一根竹棍,一張小抄網,他在小河溝的邊上,用頭上的電瓶燈照著,用竹竿趕一趕,再用抄網一抄,就行了。第二天一早,老伴把魚蝦分揀好,等著小販來收。據說以前這些東西很好賣,價錢也好,可現在,河水沒以前干凈,魚蝦的味道也差了些。
鄉村公路上,常有轎車或摩托呼嘯而過。老漢頭上的燈光顯得很弱,但用來在河邊捕魚倒也夠亮了。
我走的時候,老漢告訴我說,他有個熟人正好要開船上行,要搭他的船說一聲就行了。
我深感詫異,他如何知道我一個外鄉人對坐船那么有興趣呢?
真沒想到,離開嘉興的時候居然又是坐在船上。
(關東方薦自《中外書摘》)
責編:易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