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余載思鄉愁——憶我的外公陳景山

文丨葉曉媛 編輯丨伊蕊 郵箱丨E-mail:mingaai@163.com

60多年前，整個中國大地戰火紛飛、時局動蕩，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一些去了臺灣的大陸同胞，從此被一道海峽阻隔，此后綿綿幾十年是對大陸親人望眼欲穿的思念；與此同時也有一些臺灣同胞，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來到祖國大陸，從此與臺灣的親人天各一方，他們將青春和汗水留在了大陸，卻飽受與親人分離的痛苦，有些人直到離世都沒能回到魂牽夢繞的故土！

我的外公陳景山，就是這樣一位普普通通卻又有著傳奇一生的臺灣老人，一位直到離世都沒能回到自己家鄉的臺灣老人……

上世紀80年代初，陳景山在耀縣與長孫合影

父母雙亡 流落異鄉

外公1920年出生于臺灣板橋，一家人靠打漁為生。很小的時候，他的母親就病逝了。在他7歲的時候，父親也過世了，7歲的他和4歲的妹妹成了孤兒，叔父陳友良收養了他們。叔父一家靠賣魚為生，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他們自己有兩個兒子，又多了這兩個孩子，生活難以為繼，懂事的外公于是經常去碼頭幫工。8歲那年，外公隨船流落到日本，白天乞討，晚上睡橋洞，過著衣食無著的生活。所幸的是后來外公遇到了一位姓顧的旅日華僑，這位華僑收養了他，還供他念了書。日本人的做法真是讓人好氣又好笑，有幾個中國人會幫助外敵攻打自己的同胞？1944年的秋天，他們全船的中國人在青島附近的海域起義，新四軍接收了他們，隨新四軍行至安徽宿縣的時候外公被編入運輸連。這樣一直到了1946年，一次在給部隊運輸糧草的途中，他們和國民黨軍隊遭遇，交火中外公的左腿負了傷，部隊將他安置在一個老鄉家里養傷，之后部隊就開拔了。傷好之后，他和部隊失去了聯系。為了生存和尋找部隊，他到處做工、扛活，輾轉南京、蕪湖、安慶、東流、九江等多地，過著打雜糊口的流浪生活，試圖追上部隊，可是都沒有結果。

尷尬之因 來到大陸

說起外公來到大陸的原因，其實有點尷尬，抗日戰爭后期，日本試圖挽回他們在中國和其他戰場的失敗，于是在國內用盡手段征兵，甚至不擇手段到處抓兵，當年有不少在日的中國人因此被抓兵來到大陸，24歲的外公也在其中。

海峽分隔 情定長沙

1947年，外公在湖北蒲圻（現稱赤壁）的忻慶公司當小工，不久被招到橋工處開汽艇，后來連船帶人調入粵漢鐵路的第二鋼梁隊（在廣東韶關），負責沿鐵路修理橋梁。雖說還是要根據工作的需要東奔西走，但是總算有了比較穩定的收入，于是他開始儲錢想要回臺灣老家看望親人?？墒牵\一次次地和他開了玩笑，起先是幾次存錢被人偷去，后來當他終于儲夠了錢，卻再也回不去了……

1949年，他們在長沙以北的瀏陽河大橋負責維修工作，那一年，長沙解放了，他們鋼梁隊被鐵道兵三支隊接管，并隨之南下株洲，在那里外公被轉為國家鐵路正式員工。兩三年后，外公和湖南汨羅籍的外婆在長沙結婚，經過20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他終于有家了。

落地生根 勤奮工作

外公所在的單位是個施工單位，流動性相當大，從椰林飄香的南國，到綠草茵茵的北疆；從浩瀚的東海之濱，到遼闊的大西北草原。我的3個舅舅就分別出生在甘肅永登、蘭州以及蘭州西，而我的媽媽和小姨分別出生在甘肅張掖和新疆哈密，看他們5個的出生地點就能想象得到他們當年遷徙的頻繁。

外公干過普工，鋪過鋼軌，架過橋梁，后來又當上了內燃鉗工。豐富的工作經歷使他掌握了豐富的知識和技能，再加上他工作踏實、肯鉆研，解決了不少工作中遇到的難題，多次受到表彰和嘉獎。

1952年，在甘肅省武山縣潘安鎮的橋梁施工中，外公經過多次反復試驗，利用竹筒代替鋼管，設計了20臺手動抽水機，安在橋基上抽滲水，提高了工作效率，使施工任務提前完成，并因此榮立一等功，光榮地出席了西北鐵路干線工程局勞模大會。

1975年，外公所在單位從東德進口的那臺160K發動機需要大修，如果單位自行修理，不僅要拆廠房，還得進口一些特殊設備，大家紛紛建議領導送到外單位修理。外公仔細檢查了這臺發動機，認為不用送出去修理，也不用拆廠房和進口設備，就能修理好。于是在單位領導的支持下，他主動承擔了任務，根據自己多年積累的修理經驗，找來了上海140K發動機引擎作參考，在同志們的幫助下，采取代替、改裝、加工等辦法，花了300多元就把原本需要花費10余倍費用才能修好的發動機修好了，為國家節約了大量資金。

1977年，外公和同事們成立了“利用‘廢舊材料’班”，并被任命為班長。他每天到的早、走得晚，臟活、累活搶在前，就連打掃衛生、提水、生爐子、擦機器等這些不起眼、沒技術的工作，他也搶著干。他帶領大家搞實驗，利用焊補、改型、配裝、噴涂等修理工藝，把收集的廢料進行修復，使之變廢為寶，解決了修理材料來源短缺的問題，事跡被 《鐵路建設報》刊登。

水中救人 赴京交流

外公是漁民的兒子，打小生活在淡水河邊，水性非常好，雖然沒能再回到故鄉，可是幾十年來他還是喜歡在工余的時間去水庫、江邊釣魚。也許對于他而言，這也是思念親人的一種方式吧！也正因為他經常去水邊，所以他多次搭救落水群眾，1969年外公所在單位搬到陜西之后的幾年間，他就曾先后3次在水中救人。

第一次是1969年在洋縣的謝村，外公在漢江邊釣魚，他單位的一個老工人和兩個青年人在江邊洗澡，老年人遇到漩渦被卷下水去，年輕人嚇得大叫，外公聽到后衣服也顧不上脫，就從浮橋上跳下水去，游到老工人背后，把他拖上岸。

第二次是1970年在西鄉縣差鎮，外公單位的一臺推土機在江心的沙洲上推沙，突降暴雨水位猛漲，駕駛員和推土機被困住了。外公聽說后立即跑去江邊，發現推土機已經被水淹沒，駕駛員站在推土機頂上，水已沒過腳面?？墒撬罾思保蠹叶疾恢涝趺崔k才好，外公借了一只小船，冒著翻船的危險，在大家的幫助下，去到江心把駕駛員救了回來。

上世紀70年代初，外公的單位遷到陜西耀縣，在那里，年近六旬的外公,3次從水中救人，而且一次救起了兩個人。那是1977年7月的一個星期天，外公一大早去桃曲坡水庫釣魚，剛到水庫西邊大壩，就聽到呼救的聲音。他循著聲音跑過去，發現落水的人在水庫東邊，可他在水庫西邊，要是沿水壩從西跑到東時間太久救人就來不及了，只有直接游過去才能最快到達?？闯鏊胧畮酌咨畹乃性儆?00多米過去救人，岸上圍觀的群眾勸他說“老同志，您年紀太大了，太危險，不要下水，等水庫的人來了再讓他們去救吧”?？蓵r間不等人啊，外公跳入水中，等他游到東邊的時候，從水面上已經看不到兩個落水的人了，外公潛入水中，起先兩次都沒有摸到，他深吸了一口氣第3次潛入水中，這次終于摸到了，而且一次摸到了3條腿，原來落水的這兩個人抱在一起所以才向下沉，他拉住其中一條腿向岸邊游去，一直拉到水淺的地方，在岸上群眾的幫助下，兩個落水的人被救上岸，幫他們控水，做人工呼吸，兩個人終于脫離了危險，外公穿上衣服回了家。原來被救的是兩個18歲的青年，他們的家人經過多方打聽，找到了外公，知道外公是臺灣人，還特意學會做雞蛋面線煮給外公吃。后來外公水庫救人的事跡傳開了，《陜西日報》做了專題報道，政府對外公進行了嘉獎。

1979年，《鐵路建設報》上刊登的外公工作照

1952年出席西北鐵路工程局勞模大會

1979年先進事跡被刊登在《鐵路建設報》上,外公在閱讀

1983年國家領導人會見臺灣同胞為祖國做貢獻經驗交流大會全體代表合影留念（有裁剪，圖中最后一排右二為陳景山）

因為他工作出色、多次救人，自1978年起外公先后被推選為耀縣、銅川市人大代表，渭南市政協常委、人大代表，并在1983年出席了在北京召開的全國“臺灣同胞為祖國做貢獻經驗交流會”，受到了鄧小平、鄧穎超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外公家里的一面墻上，上面有全家福、我們幾個小家伙的照片，最顯眼的一張就是外公在北京參加全國“臺灣同胞為祖國做貢獻經驗交流會”時候的大合影。在我們小小的心里，外公是我們的驕傲，更是我們的英雄。

我和外公 愛與遺憾

因為媽媽工作是在西安，所以我小時候只有寒暑假的時候才會去外公所在的地方住上一段時間，印象里最初要坐幾個小時的火車才能到，后來只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就可以到達，長大一點才知道我坐火車時間長的時候外公隨單位駐扎在銅川地區的耀縣，后來則遷到了渭南。

相處的時間少，所以外公的很多經歷都是后來聽家里人說后我才知道的。在我的記憶里，外公雙眼深邃、顴骨很高，個頭足有一米八幾，皮膚黝黑，雖然瘦可是全身的肌肉緊實。對我們也很嚴厲。外婆是湖南人，可是外公家不吃辣，外公也在北方很多年，但印象里也沒有怎么吃過面條，記憶最深的是白粥、煎荷包蛋，以及用外公打來的魚煎的小魚干。

可能是外公嚴厲，也可能因為相處的時間少，整個童年我都懷著敬畏之心和他保持著適度的距離。1997年初，77歲的外公得了一場大病，在我心目中像巨人一樣的外公轟然倒下了，孱弱的他在昏迷中嘟囔著要吃臺灣香蕉、吃芭樂，說一段一段的閩南話。他是在和爸爸媽媽撒嬌？還是在想念兒時的伙伴？

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外公的身體漸漸康復了，但身體狀況遠不如從前，常?；貞涍^去的事情。1998年我考上福建的大學之后，因為我上學的地方和外公的故鄉只隔著一條海峽，他變得興奮常拉著我講他的故鄉，回憶他小時候在臺灣吃的一種發音“ou you”的冰品，可惜我始終沒弄明白那到底是一種什么東西，只能在寒暑假回家的時候給他帶些臺灣口味的特產，以解他的思鄉之情。

1999年暑假，一放假我就帶了特產到外公那兒住了一個多星期，那幾天我們聊的很多，我也經常陪著他到處走走看看。有一天傍晚，我和外公去二舅家路過一塊工地，外公伸出手拉著我一起走了過去……那是怎樣的手??！寬厚、溫暖、有力！那是我和外公前所未有的親近！

回西安半個月之后，有一天接到舅舅從渭南打來的電話，聲音很低沉，外公突發腦溢血，外婆摔斷了腿，兩個人都躺在醫院里。我們一家趕緊趕了回去，整個家族的人分兩組，一組照顧住在三樓病房的外公，一組照顧住在二樓的外婆。不知道是第幾天，我正在照顧外婆，爸爸神情嚴肅地出現在病房外，示意我趕緊去三樓，推開門的時候，醫生正在搶救外公，機器一下一下地擊打在外公身上，我沒有流淚，只覺得電流是擊在我身上，心揪著揪著地疼……

深深地望了一眼外公后我回到了二樓，什么也沒說，病房里安靜的異常，過了一陣，樓下響起了刺耳的鞭炮聲（當地習俗，有人去世親人會放鞭炮），外婆敏感地問我怎么了，我不知道怎么對她說才好，可是我想她已經察覺到發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