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飄寒香不圓月

張春民

近來，夜里經常想起家鄉的一些讓我感動的人和事，想到了最疼愛我的姥姥。

聽爸爸媽媽講，我還不到兩歲的時候，患上了嚴重的流行性乙型腦炎，生命垂危，父親已對我的康復失去了信心，呆在那里一動不動。姥姥二話沒說，從母親手中奪下自己的外孫，一個人發瘋般疾速奔向離家幾十里的醫院。姥姥把我交給醫生，而她自己卻因勞累過度昏倒在地上。我躺在醫院里，足足三天沒有反應。父親徹底失望了，母親只會不住地掉眼淚，只有姥姥不斷地摸摸我的手，拍拍我的身體。醫生對爸爸說，孩子可能挺不過去了，準備一下吧。姥姥聽了以后失聲痛哭了起來，那哭聲驚天動地，驚動了所有的病人和醫生。姥姥的指頭不經意間觸到了我的腳心，我的腳突然一抖。“動了！孩子有救了！醫生快來，孩子有救了！”當時患這種病住院的病人共有65人，只有我和另外一個女孩活了下來。村里人都說我“大病不死，必有后福。”其實，如果不是姥姥的義無反顧，不言放棄，我即使命大也失去活下去的機會了！就是從那時起，姥姥對我更是百般疼愛。

從我記事起，姥姥一直疼我。爸爸那時對姥姥也很熱情，一嘴一個“媽”地叫著。姥姥感到很滿意，經常在我家一住就是幾個月，每次離開，過不了多久就又回來，幫我家干農活、做家務。慢慢地，姥姥幾乎把我家當成了她自己的家，幾乎全年在我家里。這引起爸爸的不滿，爸爸叫媽的次數越來越少。爸爸的不滿，引起了姥姥的郁悶，姥姥的郁悶漸漸地引起了我的不滿。我看到爸爸對姥姥不好，就和爸爸漸漸地對抗上了，時不時地和爸爸吵幾句。為這，我也讓爸爸收拾了幾回。這樣的格局一直到我上高中也沒有改變。姥姥沒弄明白，整天為我家忙里忙外為什么爸爸反而不喜歡；爸爸也不明白，為什么姥姥自己有家天天住在女婿家里；而我也不明白，為什么姥姥如此疼我爸爸卻討厭她。父親不愛自己的兒子嗎？姥姥不愛自己的女兒和女婿嗎？答案可能都不是，但又說不清楚。

姥姥最后一次回她家之前，給我講了一個有關荷與柳的故事。她說：“古時候，在濟南的大明湖畔生活著一對青年男女，男的叫楊柳，女的叫荷花。他們兩個從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是大家公認的天生一對。大明湖畔一官宦人家的惡少垂涎荷花的美貌，一日趁荷花一人在家中，搶走了荷花。楊柳聞訊，趕來搭救。惡少指使家丁殺死了楊柳，他含恨倒在了大明湖畔。荷花看在眼里，悲痛欲絕，掙開強人，投入湖中，殉情自盡。不久人們看見湖畔楊柳被害的地方，生出了茁壯的柳林；湖中荷花自盡的地方，生出了艷麗的紅荷。綠柳拂水，向荷花點頭；紅荷仰面，朝柳枝傳情。湖民們說：“這是楊柳和荷花的身，他們活著不能結合，死后也要長相廝守”。她還說，年輕時的姥爺特別喜歡柳樹，喜歡吹柳笛。姥爺在自己的田地旁種了很多棵柳樹。姥姥說她和姥爺不一樣，她最愛荷花，喜歡甜脆的藕，也喜歡吃河里的鯉魚。姥姥的故事很感人，但冥冥之中總覺得有一種暗示。

終于有一天，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也不知是誰的呼喚，姥姥急匆匆地從床上爬起來，走向屋外，走向舅姥爺家的方向。由于天黑路滑，姥姥在走到一個荷塘時一不小心，失足掉進了荷塘。年邁的姥姥最終沒能走出來，她走向了天堂。當時我正在外地上學，家里不知為啥沒有通知我，等埋葬了姥姥幾天后才告訴我。我聽到姥姥去世的消息，極度悲傷，在課堂上嚎啕大哭起來，引來全班同學的安慰。我嘴里不住地說著：“姥姥，姥姥，您怎不和我說一句話就走了……”直到同學把昏了過去的我抬回宿舍。

七月的風，再次吹來荷花的清香，我卻無法觸摸。故鄉清瘦的荷塘，是否有姥姥的荷花正在開放；荷塘里游來游去的鯉魚，是不是在享受姥姥輕輕的撫摸。

荷花糕放在餐桌上，一聲不響，美酒沒有增添喜悅，卻增添了不少憂愁。遙想故鄉荷塘邊的柳樹，不知月兒是否已爬上枝頭？天上的嫦娥啊，不要睡去，不要睡去，請照亮姥姥回家的路，好嗎？

已是深夜，我關掉所有的電腦、電視，試圖關掉所有的記憶，合上生命里有您的每一個章節。姥姥，您能刪除我和您在一起的足跡嗎？您能永遠保留給我矯正的視野嗎？我知道，曲子總有彈完的時候，一曲終了，記憶里揮之不去的是您的關愛與痛惜，是我的深深的愧疚與遺憾，是荷花塘里那飄著寒香的不圓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