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雪
[摘 要]日本江戶時代德川幕府大行朱子學,朱熹以其理、氣等說詮釋《論語》。伊藤仁齋大膽否定宋學,努力復原孔孟先圣思想,開創古學學派。本文主要通過伊藤仁齋所著《論語古義》中對“學”“道”“禮”“仁”的注解及論點,辨析其對朱子學的解構。
[關鍵詞]伊藤仁齋;論語古義;朱子
漢學家吉川幸次郎曾說:“仁齋所學無師自通。其在脫出佛教和宋學,達到古義方面。則更是一獨創。”所謂古學,是直接學經典原著而不是通過批注所云去理解經典。后人尊稱其為古學先生也因仁齋在此方面的學范。日本德川幕府時期,朱子思想和四書學橫行,伊藤仁齋在《古學先生文集》中講:“悉廢語錄注腳,直求之于《論》、《孟》二書。寤寐以求,跬步以思,從容體驗,有以自定醇如也。于是知余前所著諸論,皆與孔孟背馳,而反與佛老相鄰。”所以,《論語古義》旨在“務矯宋儒之弊,闡發往圣之奧旨。”
江戶末期儒學者簡野道明在給《論語古義》寫的序中說到:“宋儒之解經,疏訓詁,懸空臆斷,過穿鑿,迂于實用。至性命理氣之論,明鏡止水之說,流浸淫于釋氏,牽合附會,以成一家言。其弊固不論可也。”仁齋先生自己也在序言當中寫:“自宋興以來,說論語者蓋數百家。然而多出其意見淆以佛老之說,則不可據以為信。”以下根據伊藤仁齋在《論語古義》對儒家重要命題“學”“道”“禮”“仁”的闡釋辨析其對宋儒的批判。
一“學而時習之”
《論語》以“學而時習之”開篇,仁齋先生把“學”推到一個至高的位置,講孔夫子之所以為天地立道,為生民建極,為萬世開天平,都是學習的功勞。而《論語》以“學而時習之”為首章,其可以為一部小《論語》。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學為貴,習為要,學習之后時時溫習,就會開化智慧,恍然大悟,從而喜從中來;學習底蘊足夠深,然后就有志同道合的人慕名而來,以此看出君子堅持的德行并不孤獨,則自然會快樂;君子通過學習,德行齊備,那么無論富貴爵祿、毀譽得喪,都不能打動其內心,無論別人如何輕賤,都不會生氣。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注解此章講到:“說在心,樂主發散在外”“樂由說而后得,非樂不足以語君子”。“說”與“樂”都是表達內心喜悅之情,而朱熹講“說在心,樂在外”由此可以看出朱熹把自己的“心統性情”賦予其中,把“心”分為“性”與“情”兩個方面,“性,心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從出也。”“性”是“天理”,來自本體世界,它是所謂“未發”,也稱作“道心”。而另一方面為“人心”,即“情”,屬于“以發”的現象世界,它是具體的觀念情感、心理狀態。“學習之后的快樂在內心,與人為善、有眾多信從者的快樂在外。”這種快樂的內外之分顯然有牽強之嫌。
黃俊杰說:“朱子解釋‘學而時習之一語時,隱涵著‘心與‘理在本質上并不合一,必須經過某種認知之過程才能合一的主張。”這種主張也體現在他對《孟子》的解釋之中:
心者,人之?明所以具眾?而應萬事者也。性則心之所具之?,而天又?之所從以出者也。人有是心,莫非全體,然?窮?,則有所蔽,而無以盡乎此心之?。故能極其心之全體而無?盡者,必其能窮夫?而無?知者也。既知其?,則其所從出亦?外是矣。以《大學》之序言之,知性則物格之謂,盡心則知至之謂也。
萬事萬物所必然有的規律、法則、秩序即為“天理”,通過學習,格物致知之后,“心”進入“理”的最高境界。這可謂朱子學之中學習的內容和目的。伊藤仁齋矯正其非孔子之意,說:“言適其心則悅,遂其愿則樂,皆人情之所同。然而人未知誠悅樂也。”“學而時習,則所得日熟,是為誠悅矣。有朋自遠方來,則善與人同,是為誠樂矣。而至于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無入而不自得焉,則不啻免為鄉人,是為誠君子矣。”可以看出,伊藤仁齋摒棄朱熹對學習賦予“心”“理”的解釋,而強調學習之功,“學”在論語中占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之后的“仁”“義”“禮”“智”莫不由此而來。
二“本立而道生”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矣。”伊藤仁齋在解釋此章時強調:“今夫不求安飽而慎其言動,則固可美也。然學最難講,而道最易差。茍師心自用,不就有道之人而正焉。則是非取舍無所涇渭,殆誤其一生者多矣。故必就有道而正,而后可謂好學也。”
老子講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是宇宙的原始,萬物的本源。但是,用淺顯的話來講,老子的“道”雖然不可言說,但是它還是有的。所謂“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有一點唯物性質的“無中生有”,由“道”產生天地萬物。而佛家的“道”則和道家不同。佛家講求“色即是空”,“色”為表象,“空”為本質,可以說佛家講的是“真空”,什么都沒有,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虛幻。
朱熹的天理論在解釋“道”是講:“凡言道者,皆謂事物當然之理,人之所共由者也。”“道”成為理則,倫理學規范。而伊藤仁齋矯正其弊在于“孔子的道,是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有智者皆可知,有智者皆可?,雖夫婦之愚?肖,莫?與知能?焉,此所以為圣人之道也。”所以,仁齋解釋孔子的“道”并不是什么天理規則,而是人在此世間所要遵守的倫理綱常,人倫日用當行之路。他批判宋儒的詮釋過于深遠微妙,“夫窮高則必返于卑,極遠則必還于近。返卑近而后,其見始實矣。何則知卑近之可恒居,而高遠之非其所也。所謂卑近者,本非卑近,平常之謂也。實天下古今之所共由,而人倫日常之所當然,豈有高遠于此者乎。”仁齋強調,真正的圣人之道,寓于日用常行之間。必可身體力行,而絕非曲高和寡、晦澀難明。
用另一章證明,《論語·?仁·八》: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朱子的解釋為:“道者,事物當然之?。茍得聞之,則生順死安,無?遺恨矣。所以甚言其時之近。”
而伊藤仁齋:“夫道者,人之所以為人之道也。為人而?聞也,則虛生耳。非與雞犬同伍,則草木與同朽,可?悲哉?茍一旦得聞之,則得所以為人而終,故君子之死曰‘終,言其?澌滅也。”
可以看到伊藤仁齋對朱子的解構,“道”為平常日用行事之道。仁齋講孔孟之道所為尊者有二:一為道,二為教。“道者何,仁義是也;教者何,學問是也。”所以整個一部論語在教人在現實生活中,能夠安身立命的學問。“教”和“道”互相融合,“充滿宇宙,貫徹古今,無處不在,無時不然”。
三“禮之用,和為貴”
“周室勃興,圣賢相逢,治具畢張,文物典章,粲然可觀。……其東遷也,政刑微弱,威令不行。諸侯力征,干戈相尋,學政不修,教化陵夷,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殆幾乎熄矣。”所謂禮崩樂壞,孔子竭力維護、保衛“周禮”,《論語》中講“禮”甚多。李澤厚認為“周禮”是一個基本特征,是原始巫術禮儀基礎上的晚期氏族統治體系的規范化和系統化。作為早期宗法制的殷周體制,仍然包裹在氏族血緣的層層衣裝之中,它的上層建筑和意識形態直接從原始文化延續而來。“禮”的起源和其核心是尊敬和祭祀祖先。“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不講宗教,但是嚴格祭祀制度,都是為了能夠維護周禮統治秩序。
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此處的“禮”,朱注:“禮者,天理之節文,人事之議則也。和者,從容不迫之意。蓋理之為體雖難嚴,而皆出于自然之道理,故其為用,必從容不迫,乃為可貴。先王之道,此其所以為美,而小事大事無不由之也。”朱熹引用范氏所注:“凡禮之體主于敬,而其用則以和為貴。敬者,禮之所以立也。和者,樂之所由生也,若有子可謂達禮樂之本矣。”進一步解釋:“愚謂嚴而泰,和而節,此禮之自然,禮之全體也。”
由此可以看到,朱子的“體用之說”。朱子的解釋中區分“禮之體”與“禮之用”,并以禮之體,“出于自然之理”,完全在朱子自己的思想脈絡中解讀“禮之用,和為貴”這句話。朱子的“理”認為一切事物,無論是自然的,或人為的,都自有其理。解讀《論語》的“禮”也在其“理”的體系之下。
伊藤仁齋認為此“體用之說”起于宋儒,而圣人之學素無此說。繼續強調孔子所講都是日常行事實用之說,而不曾講過“澄心省慮,求之于未發之先。”批判宋儒的“體用之說”之說來源于佛氏。引用《華嚴經疏》為佐證:“‘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是也。其說浸淫乎儒中,于是理氣體用之說興。凡仁義禮智皆有體有用,未發為體,已發為用,遂使圣人之大訓,支離決裂,為有用無體之言。且說體用,則體重而用輕,體本而用末,故人皆?得?舍用而趨體,于是無欲虛靜之說盛,而孝弟忠信之旨微矣,?可?察。”
宋儒的解釋受佛老影響,多有體現。《六祖壇經》云:“心量廣大,猶如虛空……既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性含萬法是大,萬法盡是自性。”朱熹受其影響,講“虛靈,自是心之本體”。至于明鏡止水,沖漠無鄭,體用一源等,皆佛老之詞。《伊藤日札》開篇講道:“學者不可與圣人言語上增一字,又不可減一字,若語孟二書實包括天下古今道理盡矣,所謂徹上徹下者是也。宋儒動引佛老之語以明圣人之學,吾深識其非也。”
四“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論語》中大量講仁,“仁者愛人”“克己復禮為仁”“我欲仁,斯仁之義”“親親,仁也。”“仁”強調血緣紐帶把“孝悌”作為“仁”的基礎,目標為了復禮。要求君子承擔這一歷史重任,“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朱熹注此“仁”講:“仁者,愛之理。”引程子注“或問‘孝弟為仁之本,此是由孝弟可以至仁否?曰‘非也,謂行仁自孝弟始,孝第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蓋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仁義禮智四者而已,曷嘗有孝弟來。然仁主于愛,愛莫大于愛親,故曰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朱子以“理”為宇宙萬物所共有的普遍原則,在注《論語》中的“仁”所指具體而特殊之行為,已經解釋為指一般普遍之行為原理。在朱熹的理論體系中,人性和人心是兩回事。在《朱子語類》中有一段話:“問:靈處是心抑是性?曰,靈處只是心,不是性。性只是理。”孟子認為,人性有四種德性,是為常性,構成“德之四端”。朱熹為孟子的學說提供了形而上學的根據。按照朱熹的說法,這四種恒德屬于理的范圍,以此,它們是性。而“德之四端”則是心的活動,只有通過心的活動才能認識人性。
伊藤仁齋認為孔孟之“仁”是相同的。論“先儒”(朱子)之所說并不是孔子所言。“若如其說,則仁體而為本,孝弟用而為末。……然則孟子以仁義為固有者何也。蓋謂人之性善,故以仁義為其性也。此以仁義名性也,非直以仁義為人之性也。毫厘千里之謬,正在于此,不容不辨焉。”
《學而》第四章,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朱熹引謝氏注,“諸子之學,皆出于圣人,其后愈遠而愈失真。獨曾子之學,專用心于內,故傳之無弊。觀于子思孟子可見矣,惜乎!其嘉言善行,不盡傳于世也,其幸有而未泯者,學者其可不盡心乎?”可以看出宋儒之“仁”,力在求心。而伊藤仁齋講,“古人所以修身者,專以愛人為本。故其所自省者,亦在為人,而非如后世之學,以絕外誘屏思慮,為省身之要也可從而知矣。”批評佛老之說、后儒之學所言高遠微妙,乃“道德始衰,而議論始高,及乎其愈衰也,則議論愈高,而去道德愈益甚矣”。孔孟言“仁”,多就具體行為立論,并未以“仁”為性體。伊藤東涯在《論語古義》序中講:“大抵圣人之道務實,故其教人,每就日用行事之實,示之是非得失,而未嘗使之求心于一念未萌之先也。……后之所謂仁者,以寂然不動,解覺解愛之理,為仁之體;以惻隱之發乎心者為仁之用;而以其著乎行事,澤物利人實跡之可見者為仁之施。是仁分為三截。而其用功全在乎屏欲閑邪,湛乎瑩乎,以復靈覺不昧之初,則澤物利人之功,乃其發見,而仁之粗者也。”這都是佛氏所語,并非孔子“仁”之意。
由上可以得出,作為古學學派的開創者伊藤仁齋,通過訓詁以及重新作論的方式,解構了朱熹賦予《論語》的“理”“心”等說,并指出了宋儒多受老佛影響,并非孔子儒家原意。伊藤仁齋對《論語》的古學研究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促使了日本學者對朱子學的反思,荻生徂徠的“古文辭學”就是在其基礎上形成的。中國對朱子學的反思要在日本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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