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強


1984年,中國與日本爆發甲午戰爭,清政府苦心經營的北洋水師在威海灣內全軍覆沒,被迫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割地賠款,進一步將中國推進苦難的深淵。戰爭結束后,日本并沒有馬上撤離威海,而是駐守了一個師團八千余人。直到1898年5月,清政府償還所有賠款,駐威海日軍才全部撤離。一直以來,這段歷史并不被人所關注,所留下的文物和資料也很少。2013年,威海市博物館征集到兩件這個時期的文物,向人展示了日本占領威海時期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這兩件文物都是紙本,保存基本完整。一件是海軍船匠師福島秀光所作的《新建環翠樓碑記》拓片,另一件是海軍編修書記瀨戶晉對拓片做的題跋。這件題跋長69cm,寬37.5cm,在題跋中,作者用中文記錄了自己游覽威海衛城和別人制作拓片的經過,并借他人之口表達了對此事的看法,文章通俗易懂,生動形象,全文如下:
■
明治乙未春二月,威海既失守,劉公島亦相繼陷,我軍處之矣。越三月,余陪鮫島少將往覌威海城,城明永樂年間所建,雖規模不甚雄壯,負山面海,亦足以為一方鎮。遂登山,山頂有樓,曰環翠樓,前有斷碑,寫文字漫滅,有往往不可□者,土人曰:貴軍之始到此地也,看次為不祥,怒倒之于地,乃兩斷如此矣。海軍船匠師福島秀光多能之士也,一日欲往摹之,次為字體貼。有客難之曰:甚哉!子之好奇也。碑文稱我曰倭寇、曰倭夷,無禮亦甚矣,子豈非忘我國體醉異鄉文物者乎!秀光縱容曰:是知其一,未知其二者也。夫禹域之俗,唯我獨尊,視異邦人猶禽獸然矣,其稱我曰夷曰寇,不足復怪也。而今也一敗涂地,上下倉皇,割地請和,稱曰上國,何其快也!故今我摹之,次示泰西人士,侮我者□明前車之戒,亦不善乎。遂飄然駕輕舸去,此夕攜摹本□□來示余,并征文,余乃不顧□文舉前言次易跋云爾。
明治廿八年晚夏于扶桑艦
海軍編修書記瀨戶晉識并書
文章落款是明治二十八年,即中國的農歷乙未年(1895年)。早在甲午年(1894年),日軍已經取得平壤戰役、黃海海戰和遼東戰役的勝利,意在消滅北洋水師,取得黃渤海的制海權。于是在1895年1月,三萬多日軍登陸山東榮成,隨即攻占威海衛,并海陸夾擊圍攻劉公島守軍。絕望之中的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于2月12日自殺殉國,2月14日北洋水師向日軍投降,甲午戰爭宣告失敗。文章寫作的時間是晚夏,也就是日軍占領威海的半年后。
題跋的作者瀨戶晉,是日本海軍編修書記。在日本,編修官是一種文職,往往從事研究、教學、訓練、監督及部分情報工作,而編修書記則是比編修官次一級的等級。作者瀨戶晉就是作為編修書記隨軍遠征威海。船匠師也日本海軍的一種職務,北洋水師的艦船上也有類似的編制,如洋槍匠、魚雷匠、鍋爐匠等,主要職責是維護機器正常運行。福島秀光就是日本海軍的一名船匠師,不僅如此,他還是一個多能之士,制作拓片并非容易的事,需要技巧和耐心,他能完成這件拓片,就足以說明他的能力,以及他對中國文化的濃厚興趣。
文中出現是鮫島少將是日本海軍早期著名人物。他全名鮫島員規,1845年出生在日本鹿兒島縣,1871年,任海軍少尉侯補任官,歷任參謀本部海軍部第2局長,金剛艦、扶桑艦、松島艦艦長,橫須賀鎮守府參謀長,常備艦隊參謀長,海軍大學校長,橫須賀鎮守府長官,常備艦隊司令長官等。甲午戰爭時作為常備艦隊兼聯合艦隊參謀長參加黃海海戰,日俄戰爭時擔任佐世保鎮守府司令長官工作了。1905年晉級海軍大將,1910年去世。
■
瀨戶晉所在的扶桑艦是日本聯合艦隊的一艘軍艦。它于1875年9月在英國Samuda Bros船廠開工建造,1878年1月建成。艦長67米,寬14.6米,正常排水量3777噸,航速13節。建造時它采用機帆并用的動力推進方式,是當時亞洲國家最強大的軍艦。“扶桑”的建成大大刺激了中國政府,直接推動了中國的鐵甲艦計劃。甲午戰爭時它參加了黃海海戰和威海衛之戰,海戰中被擊中8彈,死2人傷12人。后來它又參加了日俄戰爭,于1909年退役。
■
■
根據文中內容可知,1895年夏天,駐守在日本海軍扶桑艦上的瀨戶晉受到福島秀光的委托,結合自己對威海衛城和環翠樓的所見所聞寫了這篇文章。文中先是介紹自己陪同鮫島少將游覽威海城,見到斷成兩截的環翠樓碑,然后引出福島秀光要去做拓片,并與人辯論,最后做好拓片委托自己記錄此事。其中,福島秀光與人的一段對話頗為引人深思。
福島秀光想上岸去做環翠樓碑拓片,有人反對他說:碑文稱我們(日本人)為倭寇、倭夷,無禮至極!你難道是忘記自己的祖國而醉心于他鄉的文物嗎?福島秀光從容地回答: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中國的習俗唯我獨尊,視其他國家的人如禽獸一樣野蠻。他們稱我們為倭夷、倭寇,不足為怪。而如今他們一敗涂地,整個國家人心惶惶,割地求和,稱我們為上國,難道不痛快嗎?
當時的國人如果看到這段話,定是痛心疾首。昔日國力遠遜于自己的小國,曾經向中國虛心請教的學生,僅僅通過幾十年的變革,就將中國打的一敗涂地。這種震撼,這種屈辱,比被西方列強打敗更為強烈。正是這種屈辱,這種任人宰割的恥辱,激起了無數仁人志士的斗志,激勵一代又一代華夏兒女前赴后繼,為民族自強拋頭顱灑熱血。
另一件文物是福島秀光對威海環翠樓碑做的拓片,該拓片的內容被全文收在清乾隆版《威海衛志》內。前文已述,環翠樓碑被日軍推倒,斷成兩截,福島秀光用一張紙先后在兩塊碑上制作拓片,中間有明顯的斷痕,如圖4。
環翠樓位于威海市中心奈古山上,始建于明弘治二年(1489年)。據《威海衛志》載:弘治二年,巡察海道副使趙鶴齡見威海城墻倒塌,兵備松馳,遂“疏動泰山香錢數百金”,重修威海衛城。威海衛指揮王愷等“感公之德,捐俸建樓以示永久”,并聘大學士劉珝作記。
劉珝(1426-1490),字叔溫,號古直。明代青州府壽光縣陽河里(現青州市高柳鎮陽河村)人。1448年(正統十三年)進士,授編修。天順時任太子(即后來的憲宗)侍講。憲宗即位后,以東官舊僚升任太常卿,兼侍讀學士。是年劉珝已64歲,身體欠佳,年初父親大喪,正處悲痛之中。但當他接到請求的信札之后,欣然命筆寫下了這篇不朽的《新建環翠樓記》。
拓片長125cm,寬55.5cm,略有損毀。右上角可見新建環翠樓碑記字樣。碑文大體分三段,第一段描述威海衛城的風景,強調它的軍事地位,并提到“城池倒塌,兵政廢弛”的現狀。第二段講述欽差巡查海道副使趙公資助修建城墻,整頓海防。第三段感慨歷史上沿海興衰戰亂,歌頌天子和趙公功德。
環翠樓幾經損毀重建,新建環翠樓碑也無人關注。2005年,一位尋訪劉珝書法的游客在環翠樓后面發現半截殘碑,經辨認就是新建環翠樓碑的上半段,這塊碑才被世人關注并得到妥善保管。但殘碑只剩半塊,不能見另一半真容。直到征集這件拓片之后,今天的人們才能看到全碑的樣子。
2013年,經山東省文物鑒定委員會專家組鑒定,兩件文物被定為二級文物,將在重新裝修的威海通史陳列中展出。如今,又到甲午年,回首120年前那場戰爭,再看到這兩件如此傳奇的文物,不盡令人感慨。歷史的興衰早已隨硝煙遠去,只留下這些舊紙堆中這些文字,在靜靜的述說著百年來的滄桑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