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嘯
簡論許鞍華《桃姐》中“小人物”的形象塑造
■曹一嘯
作為一部小投資的香港文藝電影,《桃姐》一經問世便廣受好評,受到各大電影節的青睞并斬獲頗豐。導演許鞍華一貫關注普通小人物的生活,本文以 《桃姐》為例,從小人物的身份揭示、影片的情感表達以及生活的細節描寫,引申出對于許鞍華電影小人物形象塑造方式和特點的探討,并引發思考。
《桃姐》 小人物 形象塑造
2011年 9月5日,一部小投資的文藝片《桃姐》在第 68屆威尼斯電影節首映。之后,《桃姐》頻頻亮相于各大國際、國內頒獎典禮,斬獲眾多獎項。在第48屆臺灣電影金馬獎頒獎禮上,《桃姐》 包攬三項大獎。在第31屆香港電影金像獎的評選中,《桃姐》 更是一舉囊括最佳導演獎、最佳影片獎、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編劇獎五大獎項,完勝內地呼聲最高的《讓子彈飛》,風光一時無兩。
《桃姐》著重表達的是家傭桃姐(葉德嫻飾演)與被她照顧長大的、生長于大家庭的少爺 Roger(劉德華飾演)之間所發生的一段溫情脈脈的主仆情誼。故事圍繞著桃姐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香港社會里小人物的情感經歷展開,最后隨著她的去世而結束。正如它的英文名 A Simple Life一樣,這樣一個故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
熟悉和了解許鞍華電影的人應該知道,許鞍華導演電影中著重表現和刻畫小人物的形象,而普通人和港女是她一貫堅持并大量描述的兩類人物形象。在《桃姐》中,許鞍華所塑造的桃姐形象,可以說是導演前此經常表現的兩種平民形象的合二為一。影片中,桃姐既是普通的平民,甚至比平民還要底層——家傭,又是港女,或者可以稱之為隨主人移民至香港之后的港女,著實算得上是小人物了。熟悉港片的觀眾都會知道,香港影片中最常出現的形象大多是警察、律師、黑幫大佬、俊男靚女,而《桃姐》卻選擇這樣一個貌不驚人的小人物作為主人公來講述故事,其意圖、意義顯然與一般的港片有別,這個區別主要就體現在這樣幾個方面:
首先,告訴觀眾另一個真實的香港。香港很繁華,很現代,高樓林立,豪富橫行,這是大量香港類型片呈現給觀眾的“香港形象”,然而,透過摩天大樓的背后,香港也有“貧民窟”,也有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也有充滿了世俗的酸甜苦辣的平民生活,影片《桃姐》為我們所揭示的,就是香港現實的另一面。
從《天水圍的日與夜》到《天水圍的夜與霧》,無不體現了許鞍華對于平民和平民生活的關注。連許鞍華自己也說,“我也有拍過一些類似‘天水圍’風格的電影,就是講述一些平民的生活,不過很少人愿意投資這類電影,所以‘天水圍’的拍攝費用也是我東拼西湊籌來的,資金短缺,也是我拍攝《天水圍的日與夜》時遇到的最大困難。”在《天水圍的日與夜》之后,許鞍華又推出了《天水圍的夜與霧》,同樣反映了作為香港最具代表性的平民生活區——天水圍的平民生活。此次,《桃姐》這部影片的人物塑造同樣如此。影片最開始即對桃姐的身份有了簡單的介紹:鐘春桃,即桃姐,原籍臺山,自幼家貧,出生不久便被人收養,養父在日本侵華期間被殺,養母無能力再照顧桃姐,輾轉之下,將桃姐安排到梁家充當家傭。自十三歲起桃姐先后照顧過梁家四代,共60多年。不僅如此,桃姐作為一個女人,一生未婚,無兒無女。桃姐為何終身未婚,影片沒有明確的交代,資深影評人列孚給予了這樣的解釋:“在香港,過去的富裕人家一般都會請來自廣東順德的‘孖(讀媽,意為一雙、一對)姐’。上世紀 30年代,順德的絲綢業開始凋零、式微,當地一些原本以繅絲為業的自梳女(這是順德的另一習俗,有些女子年輕時候起就決意不嫁人,經過梳發儀式后,就成了不嫁人的女子,被稱為自梳女”這種解釋對于桃姐的終身未婚似乎也能說得通,但是否桃姐本人就真的自幼抱定當一名自梳女還有待商榷。因為電影里有一個場景,Roger問起桃姐年輕時,一個賣菜的、一個開五金鋪的和一個賣魚的,都追求過她,為何她沒有答應。桃姐并沒有提起自梳女之事,而是以:“ 不好,不喜歡,他們腥。 ”的幽默語言代之。憑桃姐和Roger的感情以及Roger對桃姐這么多年的了解來說,如果桃姐真是自梳女,桃姐也不會隱瞞他,而他應該不會全然不知。然而,不論桃姐終身未婚是什么原因,有一點是肯定的,作為一個忠心耿耿服侍四代主人的傭人,桃姐作為一個小人物,其命運是不幸的,其人生具有著一定的悲劇性。或許這樣的人物在香港社群中并非主流,但畢竟代表著香港社會的一個階層。沒有對這樣一個階層的表現,香港電影所呈現的香港鏡像不能說是完整的。
其次,告訴觀眾在金錢至上、情感沙化的香港社會仍然存在和需要人間的溫情。有人把《桃姐》比作“2012世界末日來臨前的溫暖”。溫暖、動情而不刻意煽情是許鞍華一貫堅持的風格,并主要通過普通小人物來體現。因為“小”,她可以是你,可以是我,可以是我們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往往身邊的人和事,更能溫暖你我,引發共鳴。事實上,《桃姐》 劇情的推進正是通過對桃姐這樣的小人物的情感歷程含蓄表達的,并不是靠強烈的戲劇沖突完成的。事實上,這部溫情細膩的香港影片從未出現過激烈的戲劇沖突。“這里只有波瀾不驚的平凡生活和普通人平淡從容的生命過程。”影片中,桃姐與Roger之間的感情不是母子,卻處處充滿了自然、默契、不求回報的母子親情。在桃姐的照顧下,Roger過著一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生活。這種感情的付出幾乎都是桃姐給于Roger。之后,桃姐中風住院,怕連累Roger而主動提出要到養老院。于是,養老院之后的生活中,二人情感的付出變成了Roger之于桃姐,Roger像桃姐之前照顧自己一樣來照顧桃姐。Roger來到養老院看望桃姐,在被養老院的人追問和桃姐的關系時,Roger略作遲疑了一下,說,桃姐是他干媽。此刻,他們的情感關系得到了升華,主仆變成了母子,引來了眾人羨慕的眼光。此時,桃姐細微的表情的轉變暗示了其情感的變化,即由原來被問二者關系時表現的厭惡、嫌棄和擔心,變成了欣慰、滿足和驕傲。對于桃姐來說,干媽這個身份可以說足以讓她此生無憾了。對于以上這些細微之處的情感處理以及前后兩段親情關系的處置,導演都回避了那種故意煽情、矯揉造作的表現方式,采用了一種相對含蓄內斂的表現手法。當樸實無華的感動代替了排山倒海的煽情,情感的表達也就自然而妥帖。因為,如果導演不是這樣處理的話,已經習慣了生存競爭甚至“叢林法則”的香港乃至現代觀眾是很難接受的。
第三,從“民以食為天” 的宏大敘事轉向小人物的“食的就是人間煙火”。香港電影的愛好者或者研究者,應該不會對香港電影中大量出現的吃飯鏡頭感到陌生。當然,電影愛好者會認為這是出于電影來自生活、貼近生活的真實性考慮,拉近角色和觀眾之間的距離,讓你在潛意識里覺得這個角色是你我身邊生活中真實存在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完全虛構出來的。說白了,就是電影得接地氣。誠然如此,但相信電影研究者會有更深層次的解讀。這就是,與內地電影常常表現沉重的、宏大的“民以食為天”的主題不同,30年代以來香港新市民電影的一貫風格就是還原“食”的細微性、平凡性,通過表現“食的就是人間煙火”來貫注一種人文關懷。許鞍華的電影同樣如此。在《桃姐》這樣一部與平民生活息息相關的影片中,“食”的細節比比皆是,“統計說明,全片時長7080秒(118分鐘左右),其中與吃(喝)有關的場景19處,鏡頭131個,時長總計865秒(14分25秒),約占全片總長的12%。”事實證明,“吃”的問題處理的好,能夠對主人翁情感的表達,甚至對整個劇情的發展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影片中的一個場景是Roger吃完飯坐在沙發上喝茶。桃姐端著碗開始吃飯。Roger說:“好久沒有吃牛舌了。”桃姐說:“你還想搭個橋啊?好久沒吃就不要吃了。今天都已經讓你吃了蟹黃了。牛舌這玩意不能吃,別吃了!”這個對話看似是在討論日常生活中瑣碎到不能再瑣碎的事,卻極好地表達了Roger與桃姐之間樸實、溫暖、默契的情感,不是母子,勝似母子。影片后來有交代,Roger曾經做過心臟搭橋手術,所以桃姐才不同意Roger吃牛舌。但Roger知道桃姐雖然嘴上不許他吃,但仍然會給他做。所以,他直接說:“我想吃鹵的。”事實上,桃姐果真也就給Roger做了鹵牛舌,而且影片給予制作過程詳細描寫,就是鹵牛舌,而不是蒸牛舌,或是紅燒牛舌。看到這里,很多觀眾會有共鳴,回想起童年的往事,小孩子問媽媽要糖吃,而媽媽總會說,吃糖多會蛀牙,不能吃。但通常放了學之后,就發現糖果就已經在桌子上了。這也應該是桃姐給Roger做的最后一頓飯,這頓飯之后,桃姐就中風了。但這段吃牛舌的對白,卻開啟了后面劇情的發展。Roger把他的幾個同學邀請到家里來,吃到桃姐中風前鹵好、放在冰箱里的牛舌,不禁懷念起桃姐做的飯菜。然后給在養老院的桃姐打電話,而桃姐仍能一一說出他們的名字。這說明了桃姐對于Roger的關心和關懷,對于Roger同學、朋友,桃姐也同樣如此,對于桃姐整個人物形象的塑造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香港著名導演、影評人舒琪曾說過:“樸素、謙虛、溫柔、體貼、悲憫、關切、社會人際處境。她(許鞍華)的電影,都專注于如何去述說一個有著一些可信的、值得你關心的人物。”然而,對于那些可信的、值得關心的小人物形象的塑造,導演想留給觀眾更多的卻是一種思考,一種通過“小人物”引發對“大社會”的思考。其實,桃姐這樣一個身世可憐的小人物與許鞍華本人之間不無相通之處。60多歲的許鞍華,一生未婚,沒有子女,至今與年邁的母親在香港過著租房的生活。這樣說來,背負著國際知名大導演的光環的許鞍華本身也是香港眾多小人物中的一個。同時,同樣作為一名老人,許鞍華通過《桃姐》這部影片,將視角放在了老年人的身上,放在了社會人口老齡化的社會現實上。她說,“拍完這部電影后就不那么怕老了,不怕潦倒了。”不禁讓人唏噓。
溫情脈脈,卻含蓄雋永,這是許鞍華電影永恒不變的表達。
(南京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