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與光明之間,僅隔著一條馬路。
濟南市。馬鞍山下,一座寬敞的大院。鐵門旁, 一塊頗有學者風度的白底紅字的大木牌: 山東省社會科學院。
科研大樓里, 幾乎每一扇窗口, 都擠滿了種種社會問題, 使得人們彈精竭慮, 絞盡腦汁。窗戶明亮, 視野開闊, 抬起頭來, 便可以清楚地看見從門外那條新修的柏油路上魚貫而過的小汽車。附近, 是省委二宿舍、山東科技出版社、南郊賓館。
穿過馬路, 與社會科學院斜對著的是一片柏樹林。汽車揚起的塵土, 厚厚地涂在葉片上。在沉重的壓力下, 樹梢無力地耷拉著頭。陽光在這里消失了。
這并非幻覺。在那些對社會問題極其敏感的學者的眼皮底下,穿過跑著豪華的小汽車的馬路, 走進柏樹林, 就有一個幽暗的山洞,里面藏著一道極其復雜的社會問題:乞丐!
洞穴里的茅臺酒
乞丐是貧窮的產物。
可是這山洞里的乞丐, 并不貧窮。豐盛的宴席已經擺好。他們正在喝酒。酒香驅散了昏暗, 視線在洞穴里稍稍有了自由, 能夠觸摸到酒瓶子上的那五個誘人的紅色大字:貴州茅臺酒!
貨真價實。絕不是那種花幾元錢買個空瓶子裝上普通白酒再滴入幾滴“DDV” 而以假亂真的冒牌貨。
“當——”
瓷缸子、大白碗、高腳杯、玻璃瓶底,土的洋的,骯臟的和干凈的, 一群亂七八糟的器皿相互碰撞。
“干——”
一飲而盡。我敢說, 此刻他們喝下去的并不完全是酒。這種透明、芳香、辛辣的液體, 自從問世之后, 逐漸被注入了社會的意識, 成為一種標志, 一種生活狀況的象征。從貧窮低劣的地瓜干釀造的散裝白酒, 到洋河、雙溝、五糧液、茅臺, 每一種酒都代表著一個生活檔次。此刻, 這群乞丐, 這群貧窮的寵兒, 茅臺順著他們的喉嚨灌入腸胃,被吸收后, 經過血液循環, 在肝臟分解, 從腎臟排出。經過了這個過程, 他們便被貧窮拋棄了,富裕接納了他們。他們滿面通紅, 興高采烈, 仿佛不是蹲在幽暗的洞穴里, 而是站在富裕的頂峰。
一瓶巨人般的茅臺, 高矗在他們中間。商標上有一行清晰的“配料”說明:30%的貧窮+ 70%的富貴=當今中國奇特的乞丐。
這是筆者曾在四個城市對四百多名乞丐進行調查后計算出的百分比。這是否說明,乞丐已逐步從一種經濟現象——社會的貧窮病, 轉入一種文化現象——社會的富貴病了, 至少是可以討論的。
讓我們再回到洞穴的宴席上: 坐上首的是靠收徒弟為生的“魔術師”,三十七八歲,中等身材, 穿淺灰色的毛料西裝,長臉, 尖下巴, 戴一副寬邊眼鏡。他端坐在石頭上, 屁股下墊著一塊潔白的手帕。喝酒絕不大口, 夾菜貼著盤邊, 文質彬彬的樣子好像在賓館里參加宴會。在他的衣服里, 有一條寬皮帶, 裹著整整六千元人民幣。
魔術師左邊, 是個七十多歲的干瘦的老頭,大家都喊他“老三毛”。從解放前五歲時開始流浪,直到現在,滿臉皺紋、鬢發蒼白了,仍然以行乞為生。他從未有過戶口,只知道自己是四川人。仿佛一輩子沒洗過臉, 貧窮的污垢幾乎填平了皺紋溝, 卻又閃著富貴的光彩。他哆哆嗦嗦地從兜里摸出一支“三五”(他從不掏出煙盒),貪婪地抽了兩口, 含糊不清地嘟嚷著:“我叫化了一輩子,這兩年才有福享了。都說如今政策好, 是好, 是好……”
老三毛沒注意, 坐在魔術師右邊的十三歲的小東北,閃電般地偷走了他兜里那盒“三五”,散發給大家, 稚嫩的童音在洞穴里響著:“好、好、好……”
在小東北的下首, 是“無腿先生”。沒有雙腿, 卻有錢, 還有一輛嶄新的輪椅。肥大的衣服緊裹著圓鼓鼓的肚子, 脖子粗得系不上扣, 腮幫上的肉耷拉著。
再下首, 是位二十四五歲的小伙子,身材細長, 但肌肉結實。青春的光彩照亮了幽暗的洞穴,兩只黑眼球, 狡黯地閃動著。他是魔術師新收的三個徒弟中的老大, 都叫他大師兄。前些日子, 他獨自到南方轉了一圈, 賺了不少錢。今天他買茅臺設宴, 說是為了感謝師傅的授藝之恩。
一共九個人, 個個財大氣粗。當他們頻頻舉杯, 向魔術師說著溢美之詞的時候, 山洞外不時傳來小汽車嘹亮的喇叭聲。大師兄舉起茅臺酒瓶, 自豪地說:“別看那些當官的, 他們坐小汽車, 可比不上唱們有錢。”
無腿先生剛剛啃完雞腿, 抹了把嘴:“這話不假。我有個親戚, 是個處長, 在北京當處長,頂個副省長, 他家里擺了兩瓶茅臺,我晃了晃, 媽的,全是空的。”
老三毛接過話茬說:“小汽車, 那可是論身份坐的, 什么官坐什么轎, 古今如此。舊時,有的大官,兩袖清風,腰里沒有一個子兒,可照品位坐轎,一點馬虎不得。咱們算什么,咱們有錢,可沒身份,照樣是下賤人。”
雖然酒后狂言,卻道出了一種現象:茅臺象征富裕,而“皇冠”代表地位。富而不貴,有錢不一定有地位,這就是今天的乞丐。在這座昏暗的洞穴里,他們唱起了自己的歌:
我們都是窮光蛋,腰里沒有一分錢,要是有了一分錢,買塊糖豆解解饞……
雄赳赳,氣昂昂,挎著要飯筐,一進門,叫了聲:“大娘——”給我塊干糧……
咱們工人有力量,捏著鼻子喝二兩,嘿,三天三夜喝不醉,三天三夜喝不醉……
入幫
我來到山東,絕不是因為聞到了茅臺的香味兒。
完全出于偶然,我們幾位好朋友為究竟有沒有乞丐萬元戶這樣一個毫無價值的問題爭吵起來。賭了一口氣,我便決定混入乞丐幫。
我蓬頭垢面,穿一身破軍裝,在大街小巷逛了整整四天,才找到了一個“向導”。他蜷縮著身子,躲在大觀園商場的一個陰暗角落里,大熱天披件破絨衣,渾身打顫。
“兄弟,病了?”我關切地問。
“倒霉,感冒了。”他少氣無力地說。
“你等會兒。”我撒腿跑回家,拿來瓶犀靈解毒片,“吃八片。”endprint
他一張口,干咽了下去。我又給了他二十元錢:“先找個地方住下,喝點開水,發發汗。”
他在大眾浴池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好了。交談中得知,他是魔術師的二徒弟,被稱為二師兄。初中畢業后,因為沒送禮,分配的工作被人擠了。“我爸給我備了禮。五條‘大人參。”他憤憤地說,“我才不給當官的抽呢,把煙送給了我舅。”挨了父親一頓揍,就逃出來,他已經流浪了三年。
我坦誠地說出了身份和意圖,請他幫忙引我混入乞丐幫。他遲疑片刻,說:“好吧。”
接下來,他教我黑話和“幫規”,然后向魔術師引見了我。請記住,此時我已不是我了。我是個乞丐,沈陽市人,因為家庭糾紛外逃,綽號:五合板——因為瘦。用不著姓名。乞丐中最忌諱的就是通名報姓,誰也不知道誰的真名實姓,所有的姓名都是假的。既是假的,就不如使用綽號,綽號具備形象的真實。
通向乞丐的道路蜿蜒曲折。我跟著二師兄,穿過英雄山革命烈士陵園。松柏間一條小路,兩旁成百上千座墳堆,整齊地排列成英靈的隊伍,而我,在肅然起敬之際,更有一種羞愧之感,為自己,為乞丐,為乞丐的制造者——譬如那個因為沒有得到五條人參煙而不給二師兄安排工作的人。我低著頭,默默地走著。
走到墓地南頭,二師兄突然轉過身來,向英靈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在“大禮堂”里接受了入幫前的審查。這是一個很大的山洞,在烈士陵園南端的山坡上。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潮濕的霉味兒,夾著濃重的尿騷、糞臭。洞里、洞外,一堆堆的已經被風干了的人類白花花的尿堿一片連著一片。
“媽的,屬牲口的,到處拉屎。”
“說咱們盲流臟,他們更臟。”
乞丐們紛紛咒罵。在馬路上小便,嘴里喊著“灑水車來啦”;往建筑物上抹屎,說是“刷油漆”,乞丐們經常用諸如此類的惡作劇發泄他們對人生的不滿。但他們絕不弄臟山洞。山洞是他們的棲息之地,他們的家,他們躲避風寒、雨雪和憂愁、悲傷的窩。
喝茅臺那個小山洞被稱為餐廳。而這座山洞, 有七八米深, 十多米寬, 二層樓高。洞頂有一道大裂縫, 露著天, 卻進不來光線。一塊塊的石頭, 像方凳似的胡亂擺在地面上。乞丐們把這里作為聚會地點, 稱它“大禮堂”。
魔術師仍然鋪了一塊白手帕, 坐在正中間的一塊方石頭上。調皮的小東北爬到高處一塊凸起的石壁上, 不時地向下扔小石子。“哎喲, 小x養的。” 老三毛罵道。無腿先生一刻也坐不住,撐著雙拐(比一般的拐杖短半截), 在坎坷不平的洞子里半爬半走。一個沒有雙臂的, 頭彎在懷里, 咬得衣縫喀嚓喀嚓響。虱子的血, 不, 他自己的血, 染紅了他的牙齒、嘴唇。身邊坐個十幾歲的孩子, 一張張地數著一大堆汽車、火車票。他不時地捏起鉛筆頭在紙片上列一道加法算式——僅僅是加法! 數字越加越大, 他稚嫩的臉上閃現出一種只有貪婪的成年人才會有的那種滿足的微笑。
我走進“大禮堂”,山洞里立刻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我心中一陣恐懼, 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我有些后悔了,寫乞丐,上收容站里問問,從資料上抄點數字, 再憑想當然加上點觀點, 足夠了,何必來這兒冒險?! 萬一……
我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 這乞丐的洞穴, 是城市臉上的膿瘡, 不知用什么藥物才能治愈。這垃圾箱, 堆滿了污物, 卻沒有清潔工來掃除。這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有老人、孩子、青壯年, 高矮、胖瘦、健康的、殘障的, 西裝筆挺的和衣衫檻褸的, 歡樂的和憂傷的,什么人都有,唯獨沒有正常人。在這個世界里, 美和丑,善良和邪惡,真誠和虛偽,光明和黑暗,貧窮和富裕, 所有不可調和的東西都在一種神秘溶劑的作用下, 摻雜混合成一個奇形怪狀的整體, 一個誰也看不清楚、說不明白的精神和物質的粘成一團的東西, 一個人和獸、和昆蟲、和植物、和病菌雜交成的勤勞而懶惰、殘暴而善良、美麗而丑陋、龐大而渺小、勇敢而懦弱的怪物。
幾分鐘的沉默……
老三毛先開了口:“你就是五合板?”
“過獎, 過獎。”
“開哪家字號?”小東北早已忘了傷疼。
“挑線的。”我說自己是賣血的。
有人上來, 擼開我的衣袖, 仔細看看。幸虧我事先在胳膊上扎了幾個針眼。
“點子還是耳朵?” 一個右眼有道疤痕的人問。點子是給公安局干事的, 耳朵是點子雇用的。
我盯著疤拉眼, 連諷帶刺: “我還沒娶媳婦, 舍不得開天窗。”點子和耳朵若被發現后,要受到在眼皮上開口子的懲罰, 叫開天窗。
疤拉眼臉一紅, 退到陰影里。又有人問:“有股嗎?”
“唉, 跑單幫。”我故意嘆了口氣,“混不飽肚子。”
“做過大買賣? ”魔術師提了最后一問。怕受連累, 搶劫、強奸、盜竊、走私……做大案的罪犯, 乞丐幫一概不收留。
“小本生意。”我食指、中指并攏, 略微彎曲, 做了個掏包的手勢。“干的不多。”小偷小摸是允許的。
“進屋吧。”魔術師點了點頭。“來去自由。不過, 在一天, 就不能三心二意。”
乞丐幫. 多是松散型結構。除了幾個核心人物外, 其他人都是自由的。有難處, 集體幫助你。走了, 也不追你。魔術師點了頭,乞丐們便呼啦圍上來, 七嘴八舌, 問長問短。
奇怪的魔術師
魔術師的這個幫, 有四十多人, 來自五湖四海。每天清晨, 他們三三兩兩, 從垃圾箱, 山洞里, 浴池的通鋪上, 候車室的長椅下, 集中供熱的地下管道里, 公園的樹叢中……鉆了出來, 帶著陰暗中的丑惡、污穢、虱子、臭蟲, 聚集在一起, 商討生存的方案。這是耗子的聚會, 他們有各自的早點——燒餅夾油條、奶油蛋糕、茶蛋、火腿、香腸、奶粉、豆腐腦、方便面……呼呼啦啦地吞食著。吃飽喝足了, 身上有了活力, 高級香煙和劣質卷煙便開始燃燒了。這時候, 夜幕尚未褪色。四十多支白色的細長圓柱體, 每一支頭上都亮著小小的紅點,在朦朧中一閃一閃的。endprint
早晨的例會要解決一天的問題。像開辦公會似的, 人手一只黑色的小提包。里面并非文件和記錄本, 只有一只白缸子、一塊塑料布或一條床單。會議自然由魔術師主持。他遵循先民主后集中的原則: “說吧。”兩個簡單的字, 包含著豐富的內容。
“這幾天風聲緊, 警車嗚嗚叫, 警察滿街逛, 啥事都不好辦。”
“血站也管嚴了, 沒證明的不收。跑了好幾個地方, 一把血也賣不上。”
“西門那地方新來了一幫, 把咱們地盤占了。”
“濟南不好混了, 換個場子吧。”
……
七嘴八舌, 喧嚷嘈雜地進行著信息的交流。
“噓——警察來了。”有人驚慌失措。
兩個警察向這邊走來。不少人提起包要溜。
“看不出來嗎? 那是交通警。”魔術師穩住人心。等交通警走到近處, 他裝模做樣,故意提高了嗓門,“咱們農民進城旅游, 要注意交通安全, 要做到:紅燈停, 綠燈行, 黃燈亮時等一等;過馬路要走人行橫道, 先看左, 后看右……”
第三條沒說完, 交通警過去了。“哈哈哈哈……”乞丐們捧腹大笑。
魔術師擺擺手, 言歸正傳: “警車越叫得響, 盲流越安全。那是打擊刑事犯罪, 不管盲流。不過得注意, 干鉗工(小偷小摸) 的先歇歇手, 缺錢花來找我。其他活, 照常干。西門, 先放一放, 誰也不準去惹事。轉場子, 等過了‘十一再說。”
干脆利落。說完, 乞丐們便分散“上班”去了。
魔術師屬于這樣一種人: 天生具備群體領袖的素質。思維敏捷, 善于決策。說起話來, 聲音低沉, 不緊不慢, 透露出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難怪那些來自五湖四海小視一切權威、絕不愿接受任何人約束的乞丐,崇拜地跪倒在他的腳下, 尊稱他為師傅, 對他的任何一道旨令不敢有絲毫的違抗。
五合板發現, 魔術師從早到晚, 總在街上閑逛, 找那些跑單幫的乞丐聊天。每天中午, 他準時到郵局門前的報欄看報紙。有時,蹲在一個墻角里看書, 書的層次很高。那幾天, 他看的是一本《在歷史的表象后面》。五合板懷疑, 他沒準也是個冒牌貨,是來探索乞丐奧秘的人。
這天晚上, 在火車站廣場的一角。魔術師惡狠狠地揪住大師兄的衣襟, 問: “你干什么缺德事了? ”
徒弟比師傅高一頭, 身強力壯。真動拳頭, 三個魔術師也不是對手。可徒弟卻像只小綿羊似的, 縮著頭, 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
“我, 我個屁。”魔術師臭罵道,“ 老子說過, 不準偷窮人的東西, 你……”
“我, 我該揍, 我……”他偷了一個鄉下老大娘的包, 自知理虧。
“媽的!”尸魔術師一揮手,“啪、啪”兩個清脆的耳光。
這天夜里, 五合板跟著魔術師, 鋪開破布, 躺在一塊廣告牌后面。五合板問:“師傅, 你有的是錢, 為啥不住賓館, 要和我們一樣躺在街上?”
“住賓館還叫盲流?”他警覺地反問,“誰說我有錢?”
“大秋瞎傳。還說在廣州, 一晚上三百塊的賓館, 你住了十天。”
“窮叫花子, 弄了點錢燒的。”魔術師淡淡地說,“我看南方比北方開明。在南方, 只要你有錢, 再高級的地方也能住。北方不行,分等級, 光有錢, 沒那個職位, 不夠級別,你就住不上。”
五合板心中一震. 更加懷疑他是個冒牌貨,于是裝傻說: “咱們盲流, 操那閑心干嘛。能多弄點錢, 餓不著, 凍不著, 就行了。”
這一夜, 五合板怎么也睡不著。并非因為第一次露宿街頭, 而是心中有數不清的疑問: 魔術師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他尋求的是什么? 他真是個乞丐嗎?
魔術師無憂無慮, 輕輕地打著鼾, 睡得那樣香甜。最憂愁的人反而最沒有負擔。白晝, 乞丐的秘密會清楚一些嗎?
四 卑鄙的“勞動”
誰如果僅僅把乞丐當作社會的寄生蟲,就像藏在衣服縫里的虱子、臭蟲和跳蚤, 像貼在腸壁上的蛔蟲和絳蟲, 那就錯了。乞丐同樣是勞動者,乞討是他們的勞動方式。不付出勞動, 虱子和蛔蟲也會餓死。
車站、碼頭、商場、賓館——乞丐賴以生存的富庶的土地。乞丐在他們的土地上耕耘, 用欺騙的工具, 播下貧窮的種子, 收獲的卻是富裕。無數顆善良的心, 肥沃了這片土地。
五合板耷拉著腦袋, 在候車室里緩緩蠕動。他暫時還沒有適應這種卑鄙的勞動方式。他少氣無力, 嘴里嘟囔著:
“大爺, 幫幫忙吧……”
“大叔, 行行好吧……”
“大嬸, 發發善心吧……”
乞丐是屬孫子的, 逢人往高輩上叫。若非親身體驗, 絕然想象不到這種行當的難處。不信, 你試試,對著一個同齡人喊聲“大叔”“大嬸”。但乞丐需要錢。有了對錢的需要, 什么都可以不要。正如饑餓的人吃垃圾堆里的面包渣, 干渴的人喝陰溝里的水, 需要便是一切。
五合板臉上火辣辣的, 他感覺到, 那一束束鄙視、嘲弄的目光正抽打著他的靈魂。
“稱長輩, 你別沖著人, 沖著錢叫, 給錢做晚輩, 你就不會覺得吃虧了。”五合板想起了二師兄的話。他試了試, 依然羞愧難卻。精神勝利法失敗了。也許是因為心不誠, 誰也不給他錢。小氣鬼! 但鄙視和嘲諷卻毫不吝嗇, 一句接著一句, 劈頭蓋臉地扔過來:
“好吃懶做!”
“寄生蟲!”
“年輕輕的, 沒出息!”
這時候, 候車室里有二三十個乞丐。數五合板最笨, 連缸子底都沒遮住。你看大師兄, 他忽然變成了殘廢人。那雙強壯有力的腿像碎了膝蓋似的, 裹著厚厚的皮革, 跪在地上爬行。不知抹了什么東西, 臉色蠟黃, 病懨懨的。那平時抹得油光光的長發,弄成像一團亂蓬蓬的茅草。他端著大白缸子, 嘴里念念有詞:“可憐可憐殘廢人吧……”endprint
再也沒有比這更凄楚的聲音了。于是, 一角、兩角、伍角, 硬幣、紙幣帶著一顆顆慈善的心, 填滿了白缸子。手中的白缸子, 是貪欲的無底洞。他一邊磕頭, 一邊繼續向前爬去……
與大師兄相反, 二師兄西裝革履, 衣冠楚楚。他巧妙地抹去了乞丐的痕跡, 用一只棕紅色的公文包, 代替了白缸子。面部表情像丟失了什么貴重的東西, 眉頭緊鎖, 額角滾著汗珠。他像槍法高明的獵手,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尋找獵物——軍人, 尤其是來自偏僻地區的軍人。他嗅覺敏銳,眼神尖利,判斷極為準確。他來到一位軍人面前, 彬彬有禮叫了聲“解放軍同志”,遞過一張名片,“我是來出差的, 錢包讓人偷了。您能不能借我幾塊錢, 買張車票, 到家我就寄還”。
助人為樂的精神, 在這種時候, 在這種人面前, 使軍人失去了應有的警惕性。他掏出十元錢:“夠不夠?”“謝謝, 謝謝, 謝謝……” 二師兄喜出望外。
八仙過海, 各顯其能。乞丐們施出渾身的解數, 在候車室里展開了一場乞討大競賽: 抱孩子的女乞丐, 專找抱孩子的婦女,擰得孩子哇哇直哭, 代替了她的乞討聲, 還能取得雙倍的成效;那位十八九歲的姑娘,描眉畫眼, 香氣撲鼻,誰要多看她一眼, 她立刻就靠上了, 嬌嘀嘀的乞討聲, 好像約你逛公園;還有一個小伙子, 滿臉橫肉, 剃著個亮光頭,他專找老實人, 一言不發, 先鞠三個躬, 然后伸出手, 怒目而視, 等著對方施舍。簡直是強盜! 你若不給, 他能在你面前站上好幾分鐘。你要走, 他緊緊跟隨。“何必找這個麻煩呢。”
一百個乞丐有一百種乞討方式。
成功的乞丐都是半個心理學家。
最難喝的是自己的血
在乞丐中, 有一種人是最慘的。他們榨自己的油, 喝自己的血, 瘋狂地掠奪自己,絲毫也不留情。每天清晨, 在血站門前, 他們排起長長的隊伍。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有一二百人。躺著的, 坐著的, 蹲著的,站著的, 有的啃油條、燒餅;有的抱著酒瓶子像喝涼水似的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也有的裝滿一缸子自來水, 撒上一小撮鹽, 用手指頭攪攪, 拼命喝下去, 眼瞅著干癟的肚子鼓起來……
他們是一群賣血者。他們有兩個形象逼真的集體綽號: 挑線的, 或者醬油販子。五合板今天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血站門前, 懸掛著八個血紅的大字: 向光榮獻血者致敬!
旁邊一扇小門, 門框上用粉筆寫著一行更為刺眼的小字: 獻血者若進內罰款一元!
被尊敬的人同時受到歧視。他們毫不在意,只盼望今天能賣上血。十九歲的小天津,頭發蓬松, 面色蒼白, 說起話來少氣無力,卻十分樂觀: “今天賣了‘醬油, 我請客。”
“請誰? 請請你后媽,高興了讓你回家,別在外面受罪了。”說話的是老叫驢, 一個五十多歲的干巴小老頭, 每到獻血日他都來湊熱鬧。血站從不收他的血, 他那身破衣服, 那副病懨懨的樣子, 實在令人討厭。
“唉, 是我爸不好。”小天津嘆了口氣,“我媽死了, 他不管我了。”
“別怨你爹, 他能不疼兒子嗎? 想疼你,你后媽不讓他往身上趴,他就沒轍了。”老叫驢赤裸裸地說。
這是賣血前常常發生的精彩序幕。在無聊的等待之際, 他們總有解悶的方法。血站的大門敞開了,穿白大褂的醫生威嚴地站在臺階上。乞丐們立刻安靜下來, 排好隊伍,等待驗血。誰也不敢胡鬧, 否則這一天, 連自己的血也喝不上了。
他們中許多人有好幾個血站、醫院的“獻血證” 。今天這里, 明天那里, 一處接一處地賣。護士擼起小天津的衣袖, 兩只胳膊上有十二個針眼。五天里, 他連續賣了六把血(每次最高限量為300CC,他們簡稱一把),整整一千八百毫升, 占全身血量的百分之三十多。護士驚愕地望著那密密的針眼, 好半天才說: “你不要命了!”
“沒事,大姐, 我血太多了, 一天不抽,身上燒得難受。”
“不行!”護士堅決拒絕。
小天津垂頭喪氣, 自言自語:“又端不上啤酒杯了……”
“小天津, 還是跟我討錢去吧。”老叫驢說。
“討錢? 求爺爺, 告奶奶, 一天能掙幾個錢。還是賣血, 來得痛快, 花得也痛快。”如此輕松, 仿佛他賣的是大碗茶。
輪到轉業兵了,但驗血的卻是另外一個人。“這不坑人嗎!”五合板說。
“有什么辦法。賣不上血, 他吃什么。”眼鏡滿不在乎。“多少也講點良心, 找替的,血型一樣。不然, 鬧出人命來, 那真是傷天害理。”
趁著等待化驗結果的功夫, 轉業兵換進隊伍。結果:完全合格。轉業兵賣了血, 領出六十元錢, 抽出五元, 給對方作報酬。這天上午, 至少有四個人用了掉包計。遺憾,血站的同志竟毫無察覺! 這些不合格的血,不知將輸進誰的脈管里……
五合板是第一次賣血。尖利的針頭刺進他的靜脈, 在皮膚上挑起一道青(果真是挑線), 血流順著乳膠管, 流入瓶內。像涓涓細流匯成的長河, 從無數條毛細血管里流出的血液, 在靜脈里聚集, 正待涌向心臟,卻被那無情的針尖截走了。由于帶了過多的二氧化碳的緣故, 比起動脈里鮮紅的血, 靜脈的血是暗紅色的, 略有些發黑。可憐的丐幫兄弟, 在社會的人流中, 他們也暗紅、發黑嗎? 在流浪之前, 當他們帶著氧分子奔向社會軀體的各個器官的時候, 他們曾是鮮紅的。是什么東西使他們改變了顏色,二氧化碳嗎,社會軀體內的廢物嗎?
他們抓起錢, 便急匆匆奔向那有酒有肉有魚的地方。
其實, 乞丐是最慷慨、大方的一類人。如果不是這樣整天的大吃大喝, 他們多數都買得起電冰箱、摩托車。他們大方, 是因為他們無所追求。無所追求便無所保留, 揮霍血液也毫無顧忌。
從十一點十七分到十六時三十五分(五合板特意記下了時間),一群乞丐, 在一家簡陋的餐館里馬拉松式的吃喝了五小時十八分鐘, 揮霍了二百三十多元賣血錢! 一個個酩酊大醉!endprint
沒有比醉酒者更清醒、更坦然的了。他們一個個掏出大白缸子,把殘湯剩飯, 那些肚子、腸子、肥肉片、餃子皮, 收拾得干干凈凈。說話顛三倒四, 卻清楚地記著明天的早餐。一群怪物!
他們相互攙扶著, 踉踉蹌蹌, 卻沒忘記交通規則,橫過馬路時,看看紅綠燈, 走人行橫道。他們坦然地唱起心中的歌:
我是一個流浪漢,
沒人戀愛沒人管,
衣服穿成破破爛,
晚上睡在馬路邊……
誰都有自己的活法。撈取一官半職嗎?經商發財嗎? 寫文章出名嗎? 還是干脆渾渾噩噩, 無憂無慮, 今天不想明天, 這一分鐘不管下一分鐘? 失去了滿足便失去了幸福。今天為彩電發愁, 明天又為電冰箱發愁。當了科長又擔心當不上處長。夜間琢磨領導是否信任, 白天費盡心機討好領導。內心的痛苦和憂慮, 沒完沒了。一輩子沒有幾天的輕松和愉快。停了一陣風, 又刮起一陣風。難得有個好天氣。然而, 乞丐有幸福嗎? 一無所有, 便無所不有。流浪街頭, 自由自在,無所事事。這便是幸福嗎? 乞丐的生活信條, 難道僅僅是乞丐在奉行嗎?
乞丐與罪犯
經過三年多的流浪, 張德興(不知此名是真是假) 個子長高了, 稚嫩的臉上生出了胡須。十八歲, 孩童的神態淡化了, 天真也消失了。蓬頭垢面的他笑容中多了狡黯, 舉動中多了粗野, 心念中多了邪惡。
鼓起的喉結給嗓音增加了蠻橫。筋骨強壯, 肌肉結實, 靈魂卻病入膏肓。
在學校里, 和老師吵了一架。老師嚇唬說, 要送他去公安局。完全是巧合, 一輛警車尖叫著從墻外經過。他害怕了, 越墻而逃, 在社會的陰暗的地穴里, 他找到了藏身之處。
“傻小子, 不讓你偷, 你只管放風。”
正在猶豫, 肚子咕咕響了。饑餓勸說他: “反正你也沒偷。”
輕而易舉得了十元報酬, 花起來卻十分困難。眼巴巴地瞅著金黃色的油炸糕,錢在手里攥成一團,不敢買。好像一亮出來, 就會暴露昨夜的罪惡。離去, 回來, 又離去,又回來, 往返了三四趟。一咬牙, 豁上了: 買! 顧不得燙嘴, 一邊噓噓吹著, 一邊狼吞虎咽。吃飽了, 咂咂嘴, 終于嘗出了滋味: 真甜呵!
越甜越想吃。從放風, 到掏包、撬鎖、搶劫, 癮頭和膽量相互鼓勵著作惡。久而久之, 作惡的動機發生了三個層次的飛躍:
一、吃飽, 穿暖;
二、吃好, 穿得考究, 尋歡作樂;
三、仇恨光明, 仇恨他人的幸福, 仇恨法律和秩序, 仇恨除自己之外的一切……
第三個層次是罪惡的深淵, 地獄的最底部。僅剩的一縷光線消失了。
懷著這樣的動機,幾天前他和另外三個人在外地做了一場大案: 撬門搶劫, 殘害了一位老人。那三個人被抓住了, 而他遁入乞丐群中。蜥蜴躲進沙漠, 是很難被發現的……
乞丐竭力躲避罪犯, 怕受到牽連。但同時生活在社會建筑的地下層里, 空間狹小,誰能躲開誰呢? 罪犯離不開乞丐, 在罪犯心中, 乞丐群是撲朔迷離的地宮, 老鼠的穴、野貓的家、蝙蝠的洞、蛇蝎的窩兒。他們在黑夜狠狠干了一場之后, 勞累了, 白天藏在乞丐群中, 美美地睡上一覺。手銬管不著乞丐。警犬的鼻子, 在乞丐強烈的酸臭味的刺激下, 失靈了。
在乞丐中混長了, 眼睛適應了黑暗。五合板學會了辨別乞丐與罪犯。你看那家伙,四十歲左右, 中等個子, 黑紅的臉, 幾乎呈平行四邊行,一身警便服, 腰間露出半截手槍帶。乞丐們都喊他大老五。
大老五看了五合板一眼, 問: “從哪兒來? ”
“石家莊。”
“緊不緊? ”
“緊得不能動。”
“‘十一前別動手, 找地方貓著。” 大老五神秘地說。“延長了六天。”指抓犯人。
“你怎么知道?”
“我有個朋友, 干公安。昨夜里我們還一桌喝過酒。”得意地吹噓。
第二天, 他搖身一變, 成了乞丐。穿一身破爛衣服, 掂一只黑包, 里面裝塊塑料布, 一只白缸子。他跟著“醬油販子”來到血站, 但毫無賣血之意, 縮在墻角里呼呼睡著了。大概昨天又是一個辛苦的夜晚。太陽被蒙騙了, 誤認為他是乞丐, 用溫暖的光線覆蓋了他那邪惡的軀體……
雪球越滾越大
一天,魔術師說:“濟南不好混了。走吧, 去南京。”
隊伍分散開來, 三五個人一路, 一站站向南京進發。這兩年, 快車不好上了。只好乘慢車、短途車。一張站臺票坐到泰安,就被乘警查住了, 轟下車。也合算, 正好爬泰山。別看老三毛是七十多歲的人, 比五合板爬得還快。老叫驢成了笨狗熊, 一步一喘, 不到十八盤, 一屁股坐在臺階上: “奶奶的, 上不去了, 我在這里等你們。”
玉皇頂。乞丐登泰山, 別有一番滋味。眺望云海, 頓時覺得自己成了人上人。五合板正自我陶醉, 老三毛捅了他一下。只一眼, 他憋不住差點笑出來: 有幾個人, 正在給泰山老母磕頭, 磕一個頭, 便放下一把硬幣——真傻, 這點錢賄賂神仙? 在人間送禮都不夠用。人群中跪著兩個孩子, 頭磕得“咣當”響——真虔誠。可是在頭碰到地面的一瞬間, 頭支撐了身軀, 騰出手, 閃電般地抓起亮閃閃的硬幣, 塞進褲檔里。磕一個頭, 抓一枚……
老三毛悄悄走過去, 對著那兩個撅起的屁股, 一個一腳:“小兔患子, 偷到泰山老母頭上來了。”
群體的形成是生存的需要。一只狼是老虎的食物, 一群狼把老虎當作食物。“一個人的時候, 我是只兔子, 吃草都不安穩。”轉業兵坦率地說。兩年前在西安, 剛剛賣了血,地頭蛇就跟上了: “見面分一半。”不給, 不給就別想在這碼頭上混。魔術師的隊伍來了。他像見到了救星, 軟磨硬泡, 搭了兩條好煙, 總算入了幫。第二天, 大師兄就帶了幾個人, 在大雁塔下找到了那個地頭蛇, 冷笑著說:“還我們這位弟兄的血汗錢。”endprint
然而, 如果嚴格地從“幫”的概念上講,丐幫并不能算“幫”。他們屬于一種松散型結構, 在這種狀態下, 來去自由, 用不著辦什么手續, 舉行什么儀式。沒有嚴格的幫規,大家在一起只是為了相互照應。經濟上各自獨立, 不必交“幫費”。沒有大大小小的頭目, 誰也管不著誰。唯一的頭是魔術師。大家服從他完全出于自愿, 正如群雁跟著頭雁飛一樣。
像魔術師這種類型的乞丐幫, 五合板在流浪期間遇到過五個。大小隨季節而變化。天暖時人多, 冬天能少一半。有的幫干脆散了伙。但從總的發展趨勢來看, 丐幫是雪球越滾越大, 越滾越牢固。如果說散沙般的乞丐是胚胎狀態的黑社會, 那么丐幫便是黑社會的雛形了。像剛出殼的小雞。危險的是,孵化設備——無知和愚昧——仍保持著恒溫, 黑社會的魔鬼有可能誕生。絕非危言聳聽! 若不盡快用光明去照亮乞丐, 有一天黑社會要在文明的坐椅下爆炸。今天的市政府官員負有一個重大的歷史責任, 那便是對城市進行聽診。
并非為了自殺
一個乞丐,就是一個出版社,一個印刷廠。不信嗎? 那個叫老吳的乞丐, 既是出版社,又是印刷廠——一塊鋼板,一只鐵筆,一盒油墨,一架油印機,一堆紙。就憑這些,他出版了那么多的東西(全是靈魂的毒藥):《相理解說》《看手相》《十二屬相》《相命秘訣》《相頭秘訣》《相掌紋秘訣》《理術推現》……
在出版、印刷業不景氣的今天,老吳的這些質量低劣、價格昂貴——小三十二開、僅八頁的小冊子賣四角錢,十六開的單張賣兩角錢的印刷品, 卻供不應求。“二道販子”整天盯著他要,油墨未干,就擺到了地攤上。
五合板按七折——國家規定的批發價,購進了二十本《相理解說》,三十張《理術推現》。這類作品越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越好賣。他蜷縮著身子,躲在一個賣水果的小販身后的拐角處——為了逃稅, 這種小販專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擺攤。不知是水果的馨香還是油墨的芬芳, 顧客絡繹不絕。很多人在前面買一份水果, 接著到后面買一本小冊子, 似乎是為了給軀體和靈魂以同等的待遇。新鮮的水果, 維生素含量極高,有利于軀體的健康。而印刷品呢? 油墨的芬芳, 掩蓋了腐朽精神的臭味兒,對靈魂絕無好處——
《相理解說》總訣中說: 由甲申田同,五園目用風,能明十字理,造化在其中。前兩句,是指十種面相。從“由”字面到“風”字面,一字一個圖像,一段注釋。五合板發現自己屬于“目”字面相, 最不吉利:“凡人天庭高而狹, 地閣窄而長, 謂之目字面相。凡得此相, 乃為下等之相。初年十一二歲養尊處優, 二十歲以后以大化小,財散人離,賣盡家產。縱有三子, 不能接力,不能習上, 挑敗奸巧。婦人得此相, 初期還好, 五十開外,喪夫克子, 孤苦伶仃。”
管它兇吉! 眼前是發財了。半天的時間, 全部賣完, 凈賺四元二分錢。缺德! 賣靈魂的毒藥。五合板詛咒自己。然而,人們為什么要買呢? 是為了自殺嗎? 是出于好奇, 還是因為眼前的困窘?科學發達了,無知和愚昧反而更復雜——偶然嗎? 必然嗎?乞求天命,心中充滿了迷霧,靈魂便活不長久。唉……
走鋼絲的訣竅
——參加中國法制文學研討會的感受
離開了乞丐群, 五合板恢復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賈魯生——匆匆忙忙趕到安慶市, 參加中國法制文學研討會。
在當今的文學刊物中, 法制文學刊物讀者最多。僅小小安慶市的《法制文學選刊》,發行量竟高達七十萬冊, 所有號稱全國一流水平的大刊物都望塵莫及。奇怪?會議紀要的第一句話竟然有些自卑:“法制文學不登大雅之堂的歷史已經結束了。”
何必要登什么大雅之堂?
束之高閣, 忠誠的下里巴人會一哄而散的。我的那些喜愛法制文學的丐幫兄弟, 他們絕不贊成這樣做。
乞丐是生存在法律邊緣上的一種人。他們嚴格把握著從量變到質變的臨界點。時常口出狂言、小視法律但絕不干嚴重違法的事情。用小計謀騙人, 卻不搞大的詐騙;小偷小摸, 從不搶劫;時常戲謔女人, 但不強奸女人;動拳頭而不動刀子……
冷不到冰點, 熱不到沸點,差之分毫便走向犯罪卻能分毫不差,只有精通法律才能具有這種特異功能。他們的法律知識不是從普法教材上學來的。法制文學是他們的教授。《劍與盾》《藍盾》《啄木鳥》《法制文學選刊》《中國法制文學》聯合召開研討會的這五家刊物, 都是他們喜愛的——魔術師、大師兄、二師兄經常買著看, 而小東北、老叫驢則從小書攤上偷。從形象的法制文學教材中, 他們掌握了在法律的邊緣上走鋼絲的訣竅——
一次, 幫里混入一個搶劫犯。他慷慨地拿出三百元錢, 私下里分給幾個賣血的乞丐。魔術師知道后, 嚴令他們還錢。“錢花了。”他們犯愁地說。“賣血去!” 逼著他們賣了血。魔術師收上血錢, 扔給搶劫犯:“滾!”搶劫犯灰溜溜地走了。“師傅, 借我們點錢吃飯。”那幾個賣血的乞求道。“不行! 餓一餓, 就記住了。” 魔術師毫不客氣, 讓他們餓了一整天。
沈陽火車站。眼鏡和轉業兵拎走了一位正打磕睡的旅客的包。打開一看, 嚇傻了:三千五百元錢。“這……送回去……”眼鏡膽怯地說。“讓人發現了咋辦?” 轉業兵有些猶豫。“發現了就說是撿的。不然, 讓公安抓住, 非坐牢不可。”倆人把包悄悄地送了回去,幸好丟包人還沉浸在甜夢中……
(如果是十元、二十元, 他們絕不送還。)
乞丐們小心謹慎, 在法律的懸崖峭壁上踉踉蹌蹌地走著, 竭力保持著平衡, 以免跌入犯罪的深淵。然而, 這種平衡究竟能保持多久?苦難的摧殘, 邪惡的誘惑, 失(賣)血過多又缺少文明的滋補, 他們有足夠的體力和智力支撐著自己的靈魂與軀體走完漫長的人生歷程而不跌入深淵嗎?還有, 在法律的邊緣上走鋼絲的僅僅是乞丐嗎?
造物主的高明之處
離開安慶, 我又恢復了五合板的身份。
歸心似箭, 五合板提前兩天來到武漢。一場秋雨, 把這座英雄的城市刷洗得干干凈凈。在這干凈的環境里,五合板遇到了一群干凈的乞丐。他們到處流浪, 卻很少伸手向人們要錢。他們靠勤勞的雙手養活自己: 揀垃圾。endprint
垃圾堆, 是他們眼中的金山、銀山, 有數不盡的財寶: 碎紙、布條、破鞋、紙箱子、酒瓶子、牙膏皮、 釘子、 鐵絲、破鍋、漏壺、銅(極少)……
清高的人視金錢為污穢。乞丐屬于實惠人, 他們能把污穢變作金錢。五合板隨同三個揀垃圾的乞丐, 沿著長江北岸, 從城市的路燈亮了開始, 到垃圾車開來為止, 撿滿了兩條麻袋、三條化肥袋的廢品。清晨,在航運公司職工俱樂部旁的一個收購點, 那些正在小攤上吃早點的人, 用厭惡的目光注視著等待賣廢品的人。“臟東西。”“離遠點! ”“這種人活著有什么意思。”斥責, 一聲連著一聲。也難, 廢品和早點離得太近了。
開始,五合板還有些羞澀,盡量低著頭。后來自尊被歧視喚醒了,他買了一大堆油餅、茶蛋, 慷慨地分給同伴。邊吃,邊迎著那些嘲弄的目光,心里想: 你們可以厭惡撿垃圾的人, 但這正是你們愚昧無知的十足表現。糞便可以變成你們的早點, 碎紙、布條可能成為你們閱讀的書或者使用的衛生紙, 牙膏皮、廢銅爛鐵你們隨時都可能用上。我們是撿垃圾的, 而你們是享受垃圾的。我們卑賤, 你們并不尊貴。我們骯臟,你們并不干凈。廢物成為財富。污穢維護了清潔。神秘的造物主, 它所創造的一切都是變化無窮的。
遺憾的是, 人們還不善于把“變廢為寶”的方法用于乞丐。假若能辦一些乞丐農場、乞丐工廠、乞丐公司, 把分散在大街小巷的乞丐全部集中起來, 把他們的體力、智力聚合在一起, 那將會產生多么巨大的能量啊! 把廢物變成寶物, 把乞討者變成創造者, 這本應是今天的原則。
關干蒼蠅的趨向性
乞丐和候鳥一樣。天冷了,原計劃去廣州,毫無理由,魔術師變卦了:去鄭州。
沒有一個人反對,也沒有一個人問問為什么。盡管心里藏著疑惑和不滿,說出來的全是贊成,露在臉上的全是笑容。
五合板真服氣了。靠什么力量,魔術師把散沙變成了鐵板? 拳頭不硬,也不會功夫,沒有淫威可使;欺騙, 偶爾的一點點施舍,這也不可能長久。如果說為了更好的生存需要結成群體, 那么他們完全可以依附于其他的幫, 或者選出能正確領導他們的人。魔術師那無形的神秘的統治力,究竟源于何處?
權威來自奴性;統治者的成功在于被統治者——
老叫驢, 有一次挨了魔術師一頓臭罵,一氣之下, 跑了兩天, 就像丟了魂似的, 六神無主, 寧肯再挨一頓罵, 又回來了。“沒人管著, 是不好受。”完全是心里話。
二師兄, 受過魔術師的懷疑, 心中早就不滿, 憑能量完全可以單槍匹馬地闖闖。每次和五合板談起來, 總是說:“我這種人, 天生的愿受人管, 到哪都一樣。”
一輩子自由自在, 走遍天涯海角的老三毛, 說得更簡單: “牲口還有個頭, 人活著,沒人管,連牲口都不如。”
……就這樣簡單, 又那樣復雜, 一種復雜的心理結構, 比軀體更難以剖析。假若不是魔術師, 而是另一個人統治著, 他們同樣會表現出這種愚昧的服從。
乞丐絕不是散沙。只是他們的群體趨向性與正常人相反,正如蜜蜂在花叢中聚會,蒼蠅在糞堆上集結。討厭勞動的自由, 愿做懶惰的奴隸;反對秩序的自由, 忠于混亂的暴君;在真善美的寬待下渾身不舒服, 受假惡丑的酷刑眉開眼笑。
天盡頭
山東半島。成山頭——
陸地的最東端。
一條崎嶇小路,伸向懸崖峭壁。下面是大海,波濤洶涌。“轟隆——”巨浪企圖擊碎懸崖。“嘩——” 幻想破滅了,化成水珠、霧氣,稍稍在空中停留了片刻, 眨眼便消失了。
峭壁上刻著三個使整個人類都無可奈何的驚人的大字:天盡頭!
公元前210年。那位總攬六合、一統天下的始皇大帝, 東巡至此。他幻想得到無限的疆土, 永恒的生命, 可是面對蒼茫大海,他只有發出一聲失望的嘆息: “天盡頭矣!”
不知是為了記載始皇大帝的功業, 還是為了向后人警示些什么, 李斯當即揮毫, 寫下“天盡頭”三個篆體大字, 刻在石碑上, 立于峰頂。
至尊的帝王未能料到, 他一聲嘆息, 竟然為“賤民”們效了力。千百年來, 無數災民、乞丐逃難至此, 便結束了流浪生涯: 搭起窩棚, 開荒種地, 捕魚捉蝦, 用勤勞的雙手建起幸福的家園……
歷史延續到今天。近幾年, 有不少的乞丐、盲流, 沿著祖先的足跡來到這里, 尋求人生之路。然而, 除了茫茫大海和“天盡頭”三個失望的大字外, 根本沒有他們幻想中的路……
天到盡頭, 哪兒還有路?
站在天盡頭, 腳下是遼闊的大海, 面對著的是人類的天幕。我奇怪,在這樣的地方, 始皇大帝怎么會產生絕路之感呢? 乞丐們真的要回頭嗎?……
天無路, 那么, 人生的路呢?(本文有刪節)
上世紀八十年代,著名報告文學作家賈魯生為探秘乞丐群體的生存狀態,只身混入“乞丐幫”,跟隨這群乞丐轉戰大江南北,親眼目睹這個特殊群體光怪陸離的生活。本文為作者深入丐幫的親身經歷,在乞丐這個群體顯現在大眾面前的“十八般生存武藝”之下,投射著作者對時下社會問題深入的思考脈絡。
報告文學的興盛始于報告文學作家們殫精竭慮地深入人民群眾的生活,用他們樸拙的筆觸動了大地的情懷。本文作者賈魯生更是以一種獨特的方式融入了一個特殊的群體,凝聚了一個時代的經典。
這是他的里程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