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木心先生去世后,弟子陳丹青整理完成了恩師早年在紐約授課的講稿文字,名為《文學回憶錄》。此講稿原為陳丹青自己的聽課筆記,但木心并不十分滿意。但也可知當年木心坐而論道,乃是口吐蓮花,并無現成講稿。陳丹青在木心離世后,終定下了決心,費去將近兩年時間來編輯和整理,并最終大功告成。我編選花城出版社《2013中國隨筆年選》,收錄此書的后記文章《木心的文學課》,并在年選的序文中感嘆道:“這一年我最喜歡的書籍,則是木心的著作《文學回憶錄》。準確地說,這只是木心的一個半成品著作。在他去世之后,弟子陳丹青根據他當年在紐約為他們這些藝術流浪者們的授課筆記編訂而成。我捧讀此書,頗感木心的慧心。《文學回憶錄》闡述他對世界文學殿堂中的諸子百家的認識和體悟,但實際上在我看來卻是藝術家的文學筆記,其最關鍵之處不僅僅在于他對于文學的諸多真知灼見,而更關鍵的還在于木心打通了文學與藝術的壁障,令我讀來十足的驚嘆與欣喜。文學與藝術之間,本就不該分立并列的,而是互通互融才對的。去年我選上海畫家夏葆元先生的懷念文章《木心的遠去與歸來》,今年則選畫家陳丹青為《文學回憶錄》所寫的長篇后記《木心的文學課》,他們都寫到那段如沐春風的日子,令人神往。”
此年年底,上海的王曉漁兄來信,言其主持的刊物《獨立閱讀》將策劃一期年終專輯,乃是約請數十位友朋來盤點2013年的讀書情況,所薦書目,彈贊皆可。我為此遴選了2013年出版的三本新書,分別為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楊奎松的《忍不住的關懷》增訂版以及陳丹青整理的木心著作《文學回憶錄》,同時還推薦了2013年11月出版的三冊由梁由之編選的文集《夢想與路徑:1911—2011百年文萃》。其中對于木心的著述《文學回憶錄》,我有這樣的短評:“木心的著作多矣,但我卻偏愛他的這冊未完成的文學草稿。盡管所讀著述,僅為其弟子陳丹青整理的聽課筆記,但也可窺識木心的才華和智慧,令我著迷。我讀此書,深覺木心在文學、音樂、繪畫、書法等多個門類的互相融通,其對于經典的博覽和慧覺,對于文學的感觸與升華,對于藝術的體驗與研究,均達到了老而彌精的地步。我喜讀木心的地方還在于,他自覺地將其經受的苦難和孤獨冷靜而決絕地徹底祛除,只留下他對于文學藝術既熱愛又冷靜的愛與陳思。木心有言:‘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此可謂其自畫像。《文學回憶錄》云霞滿紙,妙論跌出,此可謂其精神秘史。”
木心經受的磨難,我曾讀到一個片段,記憶極深。1971年,木心已被囚禁18個月,所有作品均被燒毀,三根手指也慘遭折斷。在獄中,木心用寫“坦白書”的紙筆寫出了洋洋65萬言的The Prison Notes(獄中雜記)。他手繪鋼琴的黑白琴鍵,無聲地“彈奏”莫扎特與巴赫。《獄中札記》至今尚未系統整理,我也只在后來出版的《溫故·木心紀念專號》中讀到片段。木心曾這樣寫藝術與苦難之間的關系,我以為對于理解木心,十分關鍵:“‘我還沒有像我在音樂里所表達的那樣愛你——我突然想起了這句話。現在我在這個牢房里,完全沒有辦法找到瓦格納的原文,雖然我相信這和他原來的詞句差不多。音樂是通過自身的消失構成的一種藝術形式。因此,在其最深處和本質上,音樂和‘死亡是最接近的。我在四十歲之前沒有過寫回憶錄的計劃,盡管盧梭的最后一部作品《孤獨漫步者的幻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屠格涅夫的《文學回憶錄》是那么單薄的一個小冊子,開始我感到不一定非讀不可,沒想到它如此引人入勝。至于我自己,我仍然遵循福樓拜的忠告:‘呈現藝術,退隱藝術家。”
編選花城出版社的《2012中國隨筆年選》,則是2012年底的事情。我在此書的序言中漫談這一年文學界的諸多事件,并將2011年12月捷克劇作家Vaclav Havel與中國作家木心的相繼逝世,以及2012年10月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為自己感觸頗深的文學事件來予以論述。幸好,此三件事情均有妙文發表。追憶Havel的文章系詩人貝嶺的文章《一個真實的人》,紀念木心離世的文章則是上海畫家夏葆元的文章《木心的遠去與歸來》,而關于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文章,我則選擇了曾為文學編輯的朱偉的文章《我認識的莫言》。此三篇文章均有感性的認識,又有理性的論述,堪為佳作。為此,我在文章中為木心而感慨:“12月21日,木心病逝。我是在北京的一個小餐館里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的,那個冬天的夜晚,我為此感到憂傷。這個被稱之為‘天外來客和‘文學界的魯濱遜的中國作家,在他的故鄉烏鎮走完了自己最后的一段人生旅程。隨后的一個文學筆會上,我向在座的諸位介紹木心,可惜其中無一人所知。盡管有陳丹青等文化名流的熱情推薦,但木心依然是一個少為人知的小眾作家。為此,我在這冊年選中收錄了熟悉木心的畫家夏葆元的文章《木心的遠去與歸來》,希望有更多的朋友能夠深入了解這個才華卓異的漢語作家。”
花城出版社策劃的“年選”系列已有十余年的光陰,其中《中國隨筆年選》原系好友編選,我后來接手此事,但不及其萬一。朋友主持隨筆年選的時候,我總是第一時間閱讀,并多有感想。2011年的隨筆年選出版后,我在《北京青年報》發表書評《“文字是釘子”》,但文章開始便感慨自己對于此年木心離世的感懷:“在即將告別2011年的時刻,木心先生,我喜歡和尊敬的一位文學家,在他的故鄉烏鎮長眠。作為一個讀者來說,我的驚訝和傷感便是,永遠也讀不到這個獨特而非凡的文學寫作者的任何一篇新作了,這可能是2011年最令我感傷的文學事件。的確,對于極少的一部分的寫作者,我總是滿懷期待,閱讀他們的新作,就像一個‘蘋果的愛好者們瘋狂地搶購IPINO5的售賣一樣。”說來木心于我,實則還與朋友李靜有關。李靜或許是國內最早的木心讀者之一,隨后又成為其忘年交。對于木心的鼓吹,她曾撰有長篇評論《“你是含苞欲放的哲學家”——論木心》,系我最早看到的較為系統論述木心的精彩之作,其與孫郁先生撰寫的《木心之旅》一文,均乃是研究木心予人啟發的好文章。此外,她還與孫郁一起編選有文集《讀木心》。
然而,起初,我對于木心的文字很有隔膜,不大喜愛。散文集《哥倫比亞的倒影》買到后,未經細讀,因感覺難以進入,便隨手放入書架。之后,朋友又曾向我鄭重推薦,而我也談自己對于木心的讀后心得。書信往來頗有幾回,但也難以說服我,并終以回信談木心乃佛教之小乘而結束。后來細想,她這樣答復,也未必就是真正妥協。只是無可奈何罷了。《讀木心》出版后,我適在北京的魯迅文學院讀書,恰得贈書一冊,回去翻讀全書,十分感慨,但對于木心的認識,其時并未完全改變。諸如在后來寫成的評論文章《木心之所以為木心》中,便也有這樣的議論:“我讀木心的文字,其實也并非是完全的認同。《讀木心》這冊書中的評論家個個文思縝密,筆下吐艷,將他們對木心的喜愛與推崇分析得淋漓盡致,但似乎有多篇文字用力過猛,使我讀后反而有一些不同的想法。木心的文章固然高貴、清潔、成熟、華貴和雍容,但我總覺得距離我十分的遙遠,這大約是因為木心的世界與我們生活的這塊土地始終是隔絕的,他決絕地脫離了孕育自己的大地,無疑是擺脫了這塊土地上暫有的弊病,在獲取自由與超脫的同時,但也同時放棄了這塊土地上生活的溫度,缺乏了來自地氣的野性力量的激蕩。因此,我讀他的文字,始終感覺他的文字是一座精神的文化孤島。修建這個遠離塵世的孤島,并且將他建造得精美絕倫,但他對于我們來說,畢竟只是一個華貴而精美的標本,是遙遠而無法復制的。”endprint
說實話,那時我不甚喜歡木心,反而熱衷于陳丹青筆下的文字。陳先生的文字野性而又熱辣,入世而又脫俗,令我著迷,甚至每每讀后便有感而發,下筆千言。如今想來,這些文字雖多印象之論,但也代表著自己曾經的態度。記得最先讀的是陳丹青的散文集《紐約瑣記》,頗有驚艷之感,隨后作書評文字《丹青引》。其中,關于木心與陳丹青的閱讀感受,便有這樣的稚氣之嘆:“木心的散文我因陳丹青的努力推薦,也曾買來一讀,但畢竟是不太喜歡,因為對文字過于雕琢與用心,又因為缺少國內生活的地氣,總感覺自己與這文字多少有些隔膜。而陳丹青的文字我則認為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氣象,其文字能化將開來,字里行間風神瀟灑,用字造句頗為干凈利索,拒絕了文人的濫情和酸腐,最令我佩服的是陳丹青文字之中所升騰起的那股英武不俗的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氣質。”想必這樣的閱讀文字,即使陳丹青讀到,不但會不以為然,且也會為論者嘆息的。2013年,我的隨筆文集《書與畫像》出版,其中收有此文,反復斟酌之后,我在文末附錄了幾筆閑話,作為此文的補記:“對木心的認識,后來發生較大改變,但甚覺此文情趣可愛,故保留原狀。”
對于木心認識的徹底改變,緣于我于2009年讀廣西師范大學新出版的文集《愛默生家的惡客》。偶讀這冊書,我才真正懂了木心,也改變了對木心的看法。在2009年為《獨立閱讀》撰寫的文學觀察專欄中,我這樣評述木心的這冊文集:“因為陳丹青的極力推薦,讓我認識了木心這位文壇外的高手。我買有木心已出版的全部文集,但卻并沒有讀完,其原因是木心的文字是需要安靜的時候細品的,特別是他的詩歌。《愛默生家的惡客》是木心今年出版的一冊新著,在木心熱退去之后出版這樣的著作,才是檢驗出版社和讀者的最好法寶,但木心沒有讓人失望。這本著作僅僅只有九萬字,但字字讀來猶如珍珠,可以反復賞玩。朋友說木心已經修煉成妖,雖是戲言,也可見其文字的魅力。此書中我最喜愛的是他對中國明代凌蒙初的《三言二拍》中的小說進行重新解讀,語言的魅力暫且不談,其對古代小說的重新敘述便很具備現代意識。諸如一篇《大宋母儀》,寫人性的丑與惡,但卻往返循環,令人扼腕。木心說,人類的歷史其實就是這樣沒有吸取教訓的在循環和重復著,這是可悲之處,也是可嘆之處。這樣的思維中國古人是沒有的,這樣的重新敘述也是只有現代人才有的意識,我從這里才似乎多明白了木心一點。”
正如友人之所言,讀木心是需要有所準備的。我遺憾自己遲遲才略懂木心一二,但畢竟是知道了其中的美好。由此,我也更佩服木心的弟子陳丹青,為他的執著和清醒。收錄陳丹青為《文學回憶錄》撰寫后記的《2013中國隨筆年選》出版后,我寄此書給陳先生,并也寄贈自己的隨筆文集《書與畫像》。隨后,陳先生輾轉聯系到我,希望我也來談談木心,然則,木心先生何其大哉,我數次讀木心文集,屢屢嘗試作文而終不成。于是,想起自己有關木心的論述竟也有許多只言片語,同時也可由此見我作為一名普通讀者,對于木心認識的曲折變化。記得我曾在信中告知陳丹青先生,自己對于先生曾作文多篇,堪稱粉絲,而陳先生誤以為我有議論木心文字數篇,于是多次催促我將文字發他閱覽。但也由這一誤會,可見識陳先生對于木心的態度。在其心中,或許唯有木心才可稱為“先生”,而與之相比,他則把自己看得很低很低。此一細節,令我感動。2014年年初,木心去世兩周年,陳丹青又作長文《孤露與晚晴》,再記恩師,也憶舊談往,仍是妙文。我去信請他授權,擬選入2014年的隨筆集子。陳先生來電,言此文章,可隨意選用。之前選用文章,他也是如此爽快。后來想想,這一切應都是緣于先生木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