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
2014年8月,一場特殊的官司在北京市某法院進行。庭審現場上,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措辭激烈地控訴被告。被告席上,則是一位默不作聲的年輕人。
其實,原告與被告,曾經是一對感情不錯的翁婿。他倆之所以對簿公堂,是因為十年的時間里,老人的妻子和大女兒相繼抑郁纏身,自殺身亡。為了遏止災難,老人小心翼翼呵護小女兒,沒想到,小女兒仍然難逃厄運,患上抑郁,也自殺身亡。老丈人認為女婿疏于照料,導致小女兒絕望自殺。于是,翁婿走上了法庭……
厄運連連,全力保護最后的血脈
2011年3月的一天,唐英在整理小女兒唐婧的書籍時,找到了作家余華寫的小說《活著》。唐英曾經看過這部小說,里寫了一個名叫“福貴”的人,他的親人一個接著一個地死去,一個接一個地被埋葬,葬完親人,“福貴”仍要頑強地活著。拿著這部小說,唐英的手有些發抖,因為小說里描述的情景,現實中同樣在發生——
62歲的唐英是北京一所中學的退休教師。25歲那年,他經人介紹,與在一家大型企業工作的李至玲結婚。婚后不久,妻子生下了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姐妹,唐英高興地為這對女兒取名為“唐婕”與“唐婧”。
活潑可愛的這對女兒承載了唐英的全部希望,他從小就對姐妹倆悉心培養,而這對姐妹也非常爭氣,兩人一起考上大學,小女兒唐婧更是考入無數人夢寐以求的清華大學。
可女兒們剛上大學,一樁讓唐英無法理解的事情發生了。2002年的一天,唐英的妻子突然想不開,自殺身亡!夫妻間的感情一直好好的,妻子為什么會想不開呢?在醫院的急救室里搶救了整整三天,妻子還是撒手人寰了。這樁變故讓唐英悲痛,同時又讓他感到迷惑。
所幸的是,女兒們的表現很爭氣,心情無比沉重的唐英感到了一絲安慰。一年后,大女兒唐婕大學畢業后,考取了北京市的公務員,小女兒唐婧大學畢業被IBM公司錄用,緊接著,兩姐妹都有了人生的伴侶。看到孩子們這樣有出息,唐英欣慰不已。可是,就在唐英剛松下一口氣時,命運再次露出殘忍的一面,只不過這一次,他的遭遇變得有跡可循了。
2009年年初,唐婕突然變得心情煩悶,而且睡眠越來越不好,出現了健忘的狀態。經過醫生診斷,唐婕被確認為重度焦慮抑郁癥。看到大女兒唐婕的頹廢與萎靡,唐英在心痛之余,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女兒現在的樣子,與李至玲離世前的幾個月,實在是太像了。難道李至玲也是得了抑郁癥?天旋地轉之間,唐英一下發現了失誤:當年的自己因為缺乏常識,錯失了搶救李至玲的最佳時機!
極度后悔之余,唐英暗暗下定決心,不能讓大女兒重蹈她媽媽的覆轍。可是令他遺憾的是,不管他付出怎樣的努力,大女兒的病情絲毫沒有好轉,2010年5月26日,唐婕以墜樓的方式放手一切。
如花的女兒隨風而逝,讓唐英的神經整個被擊潰了,他一病不起!三個月之后,當他重新爬下床來時,第一個問題就是:女兒的病情明明控制住了,為什么還是挽留不住她呢?唐英想從各個方面一探究竟。
很快,唐英找出了其中的根源。原來,唐婕不想終生依賴于藥物,她悄悄地停藥了,而停藥之后,病情變得無法控制,她也駕馭不了自己的低落情緒,導致走上了絕路!
查出了大女兒墜樓的根源,一種說不出的恐慌襲上唐英心里。為什么妻與大女兒會罹患同樣的病,難道說這種病也會遺傳嗎?查詢了眾多的資料后,唐英發現:抑郁癥并不會通過基因進行遺傳,不過,該病還是會出現家族集中性,抑郁癥患者的親屬罹患此病的概率,會比一般人群的概率高出三十倍左右,而且血緣關系越近,發病的幾率越高!專家們普遍認為,這應該是行為和意識上的互相影響。
對抑郁癥有了一定的了解,唐英把所有關切的目光都放在小女兒身上。唐婧是個聰明睿智,又極其善解人意的女孩,她可萬萬不能走上母親與姐姐的老路啊!但是,母親與姐姐的經歷究竟對她造成了怎樣的一種沖擊?心靈上形成了怎樣的傷害?這些真讓唐英有一種如履薄冰的巨大恐懼。
正因為如此,唐英在整理家中的書籍,看到這本書時,才會倒吸一口涼氣,唐婧決不能受到任何相關的刺激了。那天下午,當女兒從公司里下班后,唐英對她說:“小婧,你最近感覺怎么樣?有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一番沒頭沒腦的話,把唐婧問得莫名其妙,她迷惑地對唐英說:“我最近很好啊,身體很好,工作也很好,怎么會不舒服呢?”唐英被唐婧的反問,弄得有些尷尬,他連忙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是爸爸這些年來,被各種變故折騰得有些神經質了。”
事與愿違,希望被絕望完全擊潰
2012年5月26日這天,唐婧在單位加班時,突然給唐英打來了電話:“爸,這些日子,我怎么總是感覺不對勁兒?”唐英心里一緊:“怎么不對勁兒?”唐婧說:“就是睡眠一直不好,頭發也掉了不少,總覺得心里壓著一塊大石頭。”唐英的話筒差點兒從手里掉下來,他的心冰冷一片,因為這一天,恰好是大女兒的忌日,厄運是不是再次降臨了?放下電話的唐英趕緊找到唐婧,并帶她去看醫生。結果,他的猜測成為了現實,唐婧真的出現了抑郁的癥狀!拿著醫生的診斷,唐英的心底無限悲涼:命運呀,為什么對我這樣不公平呢?
得知唐英的心緒后,女婿賴俊對他說:“您老放心,我會珍惜眼下這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我會讓生活變得更好的。唐婧的事情交給我吧,我會用最大的努力去關心她……”
在賴俊的懇切請求下,本來想全力照顧唐婧的唐英,將命運的權杖交給了他。在唐英看來,女兒雖然被命運的枷鎖卡住,但是父親的愛,終究不及丈夫的愛,讓賴俊對她進行照顧,這才是正確的選擇。唐英對賴俊說:“你倆只要夫妻同心,我相信,一定能跨過這座火焰山的。”
可是就在唐英對賴俊充滿了希望時,僅僅過了三個月的時間,唐婧的病情便急轉直下。當看到唐婧的醫囑上寫著“自我保護下降,嚴防自殺”的字樣,唐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2012年8月28日下午六點,唐婧從自家27樓的陽臺上一躍而下,終于步了她母親與姐姐的后塵,以同樣的方式告別了唐英。這是唐英唯一的血脈!他根本無法接受這一切,當看到唐婧那嬌弱的身體躺在棺材里時,已經流不出眼淚的唐英趴在一角,再也起不來了……
唐婧的離世,讓唐英成為一位老來喪女,讓大家格外同情的老人,十年的時間內,他失去了三位至親,他的苦痛與悲涼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述。可是在悲痛之余,唐英也起了一個疑惑:對于唐婧的病情,自己是早有準備的,為什么交付給賴俊后,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加重了呢?還有,醫生已經提出醫囑,說唐婧有了“自殺傾向”,為什么還是沒有將她攔下?唐英突然有了一種猜測,為了證明自己的判斷,他利用一次機會,悄悄地取走了女婿賴俊的手機存儲卡。
打開存儲卡,唐英控制不住內心的驚悚。里面充斥的內容,沒有一件是與唐婧的病情有關的,唐英發現,賴俊所有的閑暇時間,全部用來參加各種酒局與飯局,唐婧確診后的三個月,他一次也沒陪唐婧去醫院。
更讓他氣憤的是,里面還有十多段音頻資料,都是賴俊和一些不明身份的女性聊天,聊天的時間大多是在夜里,甚至是深夜。作為一名已婚的男人,大半夜的與一些女性聊天,這顯然極不正常!
怒火在唐英的胸口熊熊燃燒起來,雖然這些證據并不能說明他已經出軌,但他實在是太不關心小女兒了。唐英極度后悔,后悔不該輕信賴俊當初信誓旦旦的謊言。
唐英拿著他的手機存儲卡,氣憤異常地指責他道:“你明明知道她的病情嚴重,卻不努力看護他,你不是他的親人,是仇人,我不能放過你!”
老岳父狀告女婿
2014年年初,經過長時間準備的唐英一紙訴狀,將女婿賴俊告上了法庭,并提出了六十九萬元的賠償要求。在他看來,女兒女婿是大學同學,有著很長時間的感情基礎,可是當抑郁癥襲來之際,感情的堤壩竟然連三個月也支撐不住,賴俊太對不起唐婧了,理應受到法律的制裁。
4月2日,該案件正式開庭審理,出庭的賴俊振振有辭地說道:“當一個至愛的親人離去后,難道所有的其他親人,就可以聯手把這個責任,栽贓到別的親人身上嗎?都是受害人,我感到委屈。”他還進一步地解釋:“我倆都是清華畢業的高級知識分子,也一直是認為工作壓力大,要進行生活方式的調整。”賴俊還告訴法官,唐婧患病后,他之所以沒有送她去醫院,恰恰是為了減輕她的壓力。賴俊還表示,唐英整天只知道唉聲嘆氣,并不斷地在唐婧面前渲染抑郁癥的可怕,因此,他才選擇了一套更加溫和的辦法。
更讓唐英驚訝的是,賴俊帶來了一份唐婧生前寫就的遺書,這份遺書中,唐婧對所有的親人表達了感激,針對賴俊的也是褒揚之詞:“你對我太好了,可我無法阻止自己一天天越來越墮落,你對我的愛,我來生再報答吧。”遺書中,唐婧對自己的病情也有過描述:“我對自己的能力和承受壓力的能力很絕望,我將無法面對未來的生活,我實在無法容忍自己這樣下去了。”
綜合上述情況,賴俊認為,這兩年親情破碎的心傷,唐婧最后的決定和遺書是理智清晰平和的,貫穿著她的人生信念,有尊嚴體面快樂地活著。她不愿作為病人,作為抑郁病人像媽媽姐姐一樣反復掙扎兩年,所以,她的墜樓是她思索之后,所做出的最后決定。賴俊說:“我倆都是高智商的人,對生活的質量要求很高,唐婧就更是如此了,她不能容忍生活在一片陰影之下。”
是不是應該像賴俊所表述的那樣去接受女兒唐婧的選擇呢?作為一個父親,唐英的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為唐婧是被疾病所控制,就好像心靈的世界里住進了魔鬼,她的選擇,自然不是一個理性思考后的決定。再說,賴俊嘴上說支持和幫助唐婧,而在唐英看來,賴俊并沒有盡到責任。由于雙方各執一詞,法官讓此案進入了休庭審理期。
這場親情官司引起了京城廣泛的注意,許多媒體紛紛進行了相關報道,一些專家也先后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專家們認為抑郁癥作為現代社會的流行病,很容易受到悲觀情緒的籠罩,這個時候,非常需要患者放下一切顧慮,向各方求救。而患者家屬也應該迅速將其送至醫療單位,進行正規的治療,度過心理上最難的時期。專家還指出,如果嚴格地按照醫囑,大部分如同唐婧一樣的重度患者,完全有希望康復,并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患者家屬也應該配合醫院,而不是幻想著患者能夠自愈。
2014年9月,這場官司重新開庭審理。法官認為,由于唐英證據不足,因此對其69萬元的精神賠償不予支持。官司塵埃落定,擺在唐英面前,是親人全部被病魔吞噬之后,要面對的凄涼晚景。賴俊的微博名稱也改為了“剜我心肝,咬牙前行”。
編后:這個悲慘的故事令人震驚。抑郁癥患者,面對的是無法逃避的絕望,就像跌入萬丈深淵。這種絕望是病態的,與客觀的處境并不一定相符。所以,抑郁癥病人在前期常常可能被親人誤解為“裝病”。面對抑郁癥病人,親人最難的就是很難把他們當病人,就像本案中賴俊認為唐婧的自殺是理性、自覺的選擇一樣,他沒意識到,妻子是病人,這種自殺不可能理性清醒。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明白一個事實,那就是抑郁癥是一種病,它并不是純心理性的病,在患者的大腦特定區域是有器質性病變的。他們并不是“生活好了,環境好了,該樂觀就能樂觀起來的。”作為親人,必須嚴密關注抑郁病人,引導他們向醫生求助。希望這個案例引起更多人去關注我們親人的身體和心理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