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葬者

蔡成

認識鈴木純屬偶然。他在書店買書，我也在買書，巧的是，他是半個中國通，甚至可以說是東亞通，對東亞各國的政治可謂了如指掌，說中文自然不在話下。

我站在書架前，手上拿著本《風語者》。鈴木說：“我祖母和母親就死在塞班島，自殺。”吳宇森執導的電影《風語者》，背景就是塞班島戰役。

塞班島是浩瀚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16世紀被當時的海上霸主西班牙占領。1899年美西（美國和西班牙）戰爭結束后，明白世上沒有永遠的老大、輪流坐莊才是真理的西班牙撤離了東方。作為勝者的美國居然沒有直接占領西班牙的殖民地，而是掏錢擴充地盤。美國相中塞班島近旁的關島，卻不肯為面積185平方公里的塞班島破費，塞班島最終被德國低價買下。后來，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日本與英、法、俄為首的協約國結為親密戰友，與。奧匈帝國和德國為敵。結果，日本沒在歐洲戰場上費一槍一炮，白撿了勝利果實。一戰后，根據協議，德國在東方的勢力范圍盡歸日本，日本也就成了包括塞班島和中國青島在內的眾多殖民地的新主人，鈴木的祖父母正是在此時抵達塞班島的。

塞班島的第一代日本移民絕大多數并非來自日本本土，鈴木的祖籍是日本九州島，算是個例外。那時的日本已把大清王朝的藩屬國琉球（今天的日本沖繩）和朝鮮收入囊中，更將臺灣島強行搶去，由于本國人民不愿去蠻荒之地開辟海外根據地，于是日本政府將大批琉球島上的居民、臺灣島上的居民以及朝鮮人強行運往塞班島。除此之外，日本政府也積極發動塞班島上的原住民查莫羅人和加羅林人走出山林，和外來移民一起，服從日本天皇的皇權統治，排除萬難，建設荒島。

鈴木說，他們去塞班島并非掠奪，而是去發展當地經濟。那時的塞班島就是窮山溝，有啥可掠奪的？這話聽起來確實沒錯，即便今天，塞班島已是美國領土，經濟水平也還是與富裕的美國本土有距離。但要說20世紀20年代初的塞班島完全一窮二白也是夸張，畢竟德國在那里經營了一二十年，所以當日本接手時，塞班島并非是爛攤子。至少，當時的塞班島上有兩個行業前途無限，那就是制糖業和漁業。不過，日本殖民統治塞班島時，的確促進了當地經濟的發展。日本人在塞班島上大量種植甘蔗，開辦制糖廠，以漁獵為生的島民也走出簡陋的棚屋或山洞，共享工業發展的甜頭。除發展工業外，日本殖民當局還在島上開辦學校，打著長遠經營的算盤。也許正是因為從殖民統治者身上嘗到了甜頭，二戰爆發后，塞班島上的不少原住民充當了戰爭的幫兇。他們被迫成為侵略軍的可能性肯定有，但因感恩戴德而自愿入伍的人也確實存在。正因為如此，居住在關島的查莫羅人非常鄙夷塞班島上的同胞，在1962年舉行的關島和塞班島是否合并的全民公投中，關島人斷然否決。

鈴木的祖父是制糖廠的工人，祖母是家庭主婦，直到1938年。這一年，他的祖父脫下工裝，穿上軍裝，成了軍人。在祖父入伍前，鈴木的父親和叔父早已從軍，先后成為日本聯合艦隊的成員。鈴木的父親和叔父都不曾奔赴中國戰場，而是在太平洋上征戰，最后都魂歸大洋。鈴木的祖父也沒遠征異域，而是就地駐防在塞班島。1941年12月，日本在偷襲珍珠港后的第二天突襲關島，塞班島上的部分駐軍充當了進攻關島的馬前卒，鈴木的祖父即是其中之一。這次突襲，日軍取得了勝利，迫使島上的美軍投降，繼而占領關島。而日軍的這次行動，也把美國全面拉入了二戰。

鈴木說：“東條英機決定向美國開戰是致命的錯誤。”

1944年6月，塞班島戰役爆發，美軍的炮彈把島上炸成一片火海。日軍躲在堅固的防御工事里負隅頑抗，而島上的平民則驚慌失措地往樹林、山洞里逃竄避難。戰前，日軍對島民做足了洗腦工作，大致意思是“美國人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極其兇殘”。總之，日軍將美軍兇殘成性的形象灌輸到了島民腦中，洗腦洗得非常成功。

駐守塞班島的日軍為何要對島上的居民進行洗腦呢？或許，是明知守不住，于是抱著一種“就算你占領了塞班島，也只是一座孤島，看你能撈到啥好處”的心理；也有可能是希望本來只能在潰敗日軍中流行的“玉碎”精神也在平民中間發揚光大。何為“玉碎”？就是在戰事不利時進行的自殺式沖鋒和集體自戕。

塞班島戰役說是“血戰”毫不為過。不過整個太平洋戰場猶如“戰爭絞肉機”，哪一場戰役不是血戰？據統計，塞班島戰役中日軍陣亡4.1萬人，被俘2000余人。此外，島上2.2萬平民死亡，占全島居民的2/3。鈴木說有近千人是跳崖自殺身亡的——被洗腦后的平民果真成了日本軍國主義思想的陪葬品。

鈴木堅信她的祖母和母親是自愿走到馬皮角的，她們面對浩瀚的大海，縱身一躍，成就了自己的“英雄壯舉”。

馬皮角位于塞班島最北端，是塞班島戰役日軍堅守到最后一刻的地方。1944年7月9日，當美軍步步緊逼到馬皮角時，等待他們的是讓人無法相信的一幕——馬皮角的懸崖邊，僅存的日軍士兵們拉響手榴彈，平民們全家出動，他們成群結隊，無所畏懼地投奔怒海，有母親抱著年幼的孩子一頭躍下懸崖……他們嘴里都念叨著“天皇萬歲”的口號。驚呆了的美軍反復通過翻譯、日軍俘虜向平民們喊話：“等待你們的不是屠殺，是可口的食物和安全保障！”但自殺依然沒有停止，美軍眼睜睜地看著無辜的平民一個個以極端方式結束了生命。

今天的馬皮角建有好多墓碑和日式小廟，用以紀念自殺身亡的冤魂，該地也被稱作“自殺崖”“萬歲崖”。每年有數十萬游客前往塞班島，其中的絕大多數來自日本。他們去塞班島，不是游覽觀光，而是招魂。

我問鈴木是否去過塞班島祭拜他的祖母和母親。他站在書店的玻璃窗前，一言不發。他的正對面是維多利亞女王大廈，世界上最美的購物中心，樓下車如流水，繁花似錦。

（摘自《讀者·原創版》2014年第8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