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賣文

黎 軍

忽然想到賣文

黎 軍

我一直窮困，在困境下，刻骨銘心地體會到“床頭金盡，壯士無顏”、“有錢冰亦熱，無錢炭亦寒”的人生古訓。

窮困是件令人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在“人情緊過債”時付不起紅包錢，丟盡臉皮；遇著至親骨肉急需接濟而愛莫能助，隱痛難言；或者遇上認為你有錢的朋友，在困難中向你求助你卻無能為力，十分尷尬；甚至煙癮強烈時買不起一包煙抽，令人煩躁。我素無梁上君子的膽氣和功夫，更無一官半職賴以權貪巧取，窮困之魔便與我形影相隨。

物價上漲逼我領教錢少了難于生存的滋味。偷不得貪不能，怎么辦？1998年，我忽然動念，上街頭擺地攤賣文章，做我一介書生的本行。

賣文章？在我居住的這座山城絕對是創新的獨家生意。但是，賣文章開不了堂皇的店面，這零敲碎打的生意，不用說付不起昂貴的店租，有無讀者買還是個問題。因此，賣文這小生意，想來注定當與引車賣漿者、專治性病牛皮癬、賣狗皮膏藥的街頭地攤之流為伍。

賣哪類文章？人們喜歡讀什么文章？我幾乎出盡了研究社會學和心理學的解數，想到了賣這么幾類：一是獵奇性的社會世態錄，于人有警世借鑒啟發的作用；二是鬼怪靈異類，能給人洞開迷竅；三是有膽魄的先鋒媒體披露落馬貪官行徑的專稿，老百姓十分關注；四是我自己寫的閑雜小品文、知識趣味類文稿，市井百姓或感興趣；五是古籍中于人生現實有益有趣的精華文章，為生計奔波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也需要吸取精神營養。

正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一邊選文一邊在想：蹲地攤？久住山城，我知道這塊固執的領地，如遇城管、工商收錢罰款，或遇出版部門上街稽查，我這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賣文創舉，可不招惹麻煩！再想，文章如何賣法？公開賣篇目標題，選中篇目即一手交錢一手買文？讀者不懷疑你掛羊頭賣狗肉，怕上當受騙？誠信已經被瘋狂的金錢吞噬，人心早已不古了。若把文章交到買者手上，讀者拿了文章，站著一目三行，三五分鐘讀完，揚長而去，你豈不白白“以饗讀者”？本想一篇打印文章換三元兩塊青菜錢，說不定連油墨紙張本錢也虧了。賣文本為清貧無奈之舉，如此反落得斯文掃地，可謂“文章何處哭秋風”、“亂世文章不值錢”了。三推六論，作罷！作罷！

退休后翻閱閑書，偶見教育家陶行知在上世紀30年代初以賣文補貼生活的記事，敬請各位恕我閉塞，原來賣文不是我這個小文人的創舉，而是早有名人大家在前面開山劈路，打了頭陣，世間的事就是這樣循環往復。在此，不妨引述陶行知當時在雜志上登出的《賣藝啟事》與讀者共饗：

狐貍有洞鳥有食，

鄉下先生難度日。

風高誰救李逵火，

武訓討飯也不易。

自殺不成怕坐牢，

從來不演折腰戲。

眾謂我曾做書呆，

便教出賣書呆藝。

書呆之藝賣與誰？

開張豈必有生意？

女生賣藝被開除，

先生賣藝可遭忌？

哪里管得這許多，

硬著頭皮試一試。

在這則《啟事》后面，開列了賣藝的項目和標價：“賣文。兒歌、故事、小品文，每篇10元。”“賣字。寫《自立鋤頭歌》、《兒童之歌》、《手腦相長歌》、《夫妻學校歌》每篇10元。”這些都是陶行知創作的白話詩歌。“賣講。每講小學1 0元；中學2 0元；大學3 0元。外埠一天來往加倍。講題；創造、教育、兒童科學、通俗天文等自選。”

最精彩的，是在他這則《啟事》兩邊，還配有復旦大學教授、著名學者陳子展寫的兩幅賀聯：

先生只三賣，賣講、賣字、賣文，何如賣國最有利？

大家爭一吃，吃黨、吃糧、吃教，焉知吃糞便無人。

三賣主義不騙人，貨真價實文、字、講；

五柳先生寧乞食，今是昨非歸、去、來。

讀而令我大徹大悟：文人固窮。我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這位老前輩，這位先師大賢，原來也有為五斗米折腰的悲愴，今天道來，已成為他的寂寞身后事了。然而，他之所以成為名人，在于他有非凡的勇氣，敢于旗幟鮮明地在當時公開出版的雜志上刊登賣文廣告。這位前輩，賣文是否成了“暴發戶”，卻未見記述，而窮則思變，啼哭不怕嘴歪的勇氣，總是讓我敬仰的。

轉念又想，固然陶行知先生膽氣比我這個俗人強，看來還需要有成全和包容其勇氣的環境氣候。且不說他“廣告詩”里“鄉下先生難度日，從來不演折腰戲” 藏著牢騷、忌諱和敏感的詞句，而那位復旦大學教授為賣藝廣告“狗尾續貂”所配譏諷意味的對聯，更需要當時社會良知“大肚能容”了。

責任編輯 黃秀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