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綠潭 前世與今生 [組詩]
蘇笑嫣
街空了 當秋天暗中隱入蒼穹的
另一邊 飽含三個季節的悲歡——
色彩 已經疲憊
它們睡眠 并微弱地呼吸
南去的鳥鳴陣陣 為一場降雪
探聽人世的消息
霾 從四面八方打開它的包袱
城郊空荒的大街 站在日和夜
夢和醒的混沌里
站在沒有記憶、鉛色圖紙的樓群中
時辰的光影微暗如沙
這個晦暗朦朧的季節 無數個過去的日子
灰白色靈魂般 游蕩 失眠 失語
無家可歸 并面容模糊
再沒有感動也沒有驚奇 那些貧血的日子
仿佛遠山的暮色
人們沉睡 走入別人的夢中
當一月的風握緊蘿卜般的拳頭捶打城市
需要躲閃的 是風中攜帶而來的碎片
那碎片是什么形狀 總是
取決于你試圖封閉 和忘卻的話語
搖晃的枯枝欲言又止
易碎的從未消失 它們遠比未來更耐久
就像塵埃不會消逝
我無聲地對你說話 黎明
我們的理解 默契 安寧
如同一個溫暖而平靜的詞 緩緩上升
在夜的青銅容器里熬制之后
到達熔合的高度
空氣里是去年全部的星期天
流動遲疑 如同行云的靜默
桌上的一只空瓶子對著鐘擺發呆
我們安坐 靜靜地等待
整個冬天 全部的日子都是白色
我還有別的什么可期盼?
那種充實著我 又將我流落得更遠的
虛無 無邊無際
如同一場不止息的大雪 浩浩茫茫
在這個冬天 我是孤獨的王者
這個世界上 唯一的人
我擁有落寞的街道 憂郁的雕像
孤注一擲的日落 和
一朵玫瑰在余暉下金黃色邊緣的憂傷
寧靜環繞我 猶如低聲訴說的脈脈溫情
但在這個冬天 我是一個
正在忘掉的人
連續幾夜 與這巨大城市一同
躺在雨里
沒有活動的身體 齒輪仍在運轉
隔著玻璃與樓板的聲音 像是
接不到信號的電視 讓人一剎那
想起童年 一片升騰不斷的
黑白雪花 在之后
因為饑餓 我輾轉難眠
吃下太多東西 卻未曾消化 就像
吞進冰冷的鋼鐵 我仍
營養不良而骨骼疼痛
懷念一片玉米地和玉米面 陽光下
輕易的滿足
就像植物進行光合作用
但我是在黑夜
是在一小格窗里——
無數的小格子 密密麻麻 在這里
那些亮著的暗著的 我不知
有多少無法入睡在其中
躺在雨里 渾身濕透
終于安靜 黑暗中
汽車停了 地鐵停了
流動的交談與煩躁 隨著人群
也停了
站在企劃書和發言稿上 鬧鐘
吧嗒吧嗒 與雨水一唱一和
總是要重新開始
沒有人在第二天早晨
還會是濕的
在深夜中獨坐
如同乘坐孤舟飄搖 地下的暗河
——我竟然一動不動 呆坐
如此多的未竟之事啊 追趕
而我已疲倦 像無數疲倦的影子
它們癱軟 它們無力
它們含著胸垂著頭它們折起了單薄的身子
它們倒在這黑夜 它們在我的周圍
漠然地看著我
我感覺到了 但我不說
我們唯有沉默
一寸寸地 那剪刀 時針和分針組合
不急不緩 絞碎著時間
我在影子之間發抖 我的身體 是
太陽的火焰前 即將成為灰燼的
哆嗦的紙張
干烈的太陽 兇猛炙烤的狂笑的太陽
多汁的太陽 滴滲毒液的冷笑的太陽
變幻而猙獰的面孔
——然而它就在前方 就在前方
張著口
我無法控制我的船啊 太陽這纖夫
這黑暗的夜 這黑暗的河 這平靜
卻暗涌的水流
——然而 然而我卻寧愿留在這夜
留在這孤舟
橘紅的太陽 即將在白亮亮的天空之上
不 請將天空取走
將我歸了這寧靜的大地 讓我
返回昨天的岸 終止明日的繁雜
與恐懼
然而 風暴早已掀起身后的厚土
低沉扭曲恐懼憤怒 那聲音
自我胸腔曲折奮起 夜的寂靜與我自己
一同驚恐著 被劃開裂痕
疼痛 撕裂肌膚 摔打 掙扎
翅膀 脊背生出了翅膀來——
回望
卻
無羽
舟 還在慢慢向彼岸駛去
向太陽駛去
向太陽那譏諷的獰笑駛去
而我終于沒有任何表情 我成為
影子的一只
我也終于沒有任何聲音 長久的路途
使任何回聲 都磨得細瘦
天 就漸漸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