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夷卿
楔子
蘇合這一次的客人與往常的有些不同。
來人排場很大,幾輛車子齊齊把小巷堵得水泄不通,從前面那輛車上下來的人身材筆直挺拔,穿著端正的西裝,外套著一件黑色大衣,英俊的臉龐在初冬的梧桐樹下染上風霜,再搭上一雙空洞不見底的眼睛,整個人平添了幾分清冷。
原來是一個瞎子。
“我原本應該有一位妻子,可是在兩年前的婚禮上她逃婚了?!蹦腥苏f話的聲音低沉、冷清,能輕易吸引人的注意力和思維。
蘇合坐在沙發上,眉頭一挑,問道:“陸先生想要知道什么?前緣,還是后生?”
“后生?!?/p>
蘇合隔著茶幾上裊裊升起的茶霧看見他薄唇一張一合地輕輕吐出兩個字。
一
蘇合在城西白頭巷里開了一家店,專門給人算命。店子里古樸的裝潢加上木質牌匾上“留白”兩個隸書字體的店名,倒也有模有樣。
蘇合有天眼,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比方說前世今生、未來之事。而此次陸珩想要知道的事是關于未來的事情。他說他想知道未婚妻現在和以后過得好不好。
蘇合想,他到底是一個癡人。
陸珩的未婚妻叫沈右清。她有俏生生的、靈動非常的一雙眉眼,骨子里透著一股寧靜出塵的氣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南方人,是一個被好山好水養成的水靈靈的溫婉女子。
約莫是初冬時節,落地窗被蒙上一層霧氣,使人看不真切外面的景色。彼時沈右清身穿白色婚紗坐在沙發上,用力捏著花束的手指微微泛白,眼睛里充滿著不安,卻不是新娘子待嫁的緊張。
有一位穿著職業正裝的女子走進來,把屋子里的人支開后,從文件夾里遞出一份資料到沈右清面前。沈右清接過資料后看了幾眼,原本就白的臉龐霎時變得更加慘白,直到正裝女子奪過資料出去時,她還傻愣愣地坐在原地半天回不過神來。
婚禮快要開始時,沈右清跑了。新郎官陸珩穿著白色的西裝站在紅毯上,抿著唇獨自面對這一場難堪。
第二日各大報紙、新聞紛紛爆出這一樁笑話時,沈右清已經踏上了飛往意大利的旅程。
這一樁舊聞蘇合略有耳聞。人人都道陸珩雖是瞎子卻仍舊讓c市的很多女子趨之若鶩,為財為貌也好,為情愛也好,那不過是旁人的事,這陸家公子自從被人逃婚之后便過上了與情愛絕緣的生活。而沈右清的后生呢?沈右清的后生要好得多。
“摒棄前塵往事,安安穩穩地生活,談了三場戀愛,五年后嫁做他人婦,幸福余生?!碧K合放下手中沈右清的照片說。
蘇合抬起頭,看見坐在對面的陸珩微微抿著唇,猶豫著要不要改口說沈右清這一生過得非常不幸,來騙一騙眼前這個像是被世界拋棄一般的陸珩,讓他看開一點。畢竟看著一個大帥哥在自己眼前傷心絕望,心里實在是需要很大的承受能力。然而陸珩卻先開了口,嘴角一松,扯出一抹滿足放心的笑容,說道:“那就好了?!?/p>
蘇合一愣,不知道該說什么。
適時茶涼了,她起身去換了兩杯回來,然后等著陸珩問她接下來的問題。然而她等了許久也不見他開口,再抬眼時,卻看見他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
蘇合抿了一口茶,問:“陸先生,你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嗎?”
陸珩約莫以為她在下逐客令,便說:“今日打擾了,我改日再來拜訪?!?/p>
蘇合開口攔住他:“你難道不想知道沈右清為什么要逃婚?”
陸珩轉身沖她揚了揚嘴角:“大概是我活不了幾年了?!比绱藲埲痰脑捤麉s說得一派輕松。
蘇合又愣了愣神,直到巷子里的汽車全都開走,她看著屋子外面種的那棵梧桐,腦海里浮現出了那個正裝女人給沈右清看的那份資料。那是陸珩的病例,運氣好的話會有兩三年的活頭,運氣不好也就兩三個月。
陸珩是一個將死之人,沈右清大概是不想做寡婦,所以逃了。命運總是刻薄的,蘇合想。
二
陸珩說的改日拜訪并不是說說而已。五天后,蘇合的“留白”陸珩又一次大駕光臨。
蘇合照例泡了一盞茶,開門見山地問道:“陸先生又來了,這次想要知道什么?”
陸珩微抿的唇線輕揚,低低地笑了兩聲后道:“后生知道了,自然想要知道前緣?!?/p>
陸珩指的是他與沈右清從前發生的點點滴滴。他與沈右清發生的種種他如何會不記得?可是他說,人快死的時候喜歡回憶,要回憶的事情太多,記不清的事情也越多。
蘇合無以言對,事實上面對陸珩這個將死之人她總是充滿著一種無力感。她無法拒絕他,所以打算充當一次故事的講述者。
沈右清是七歲到陸家的,那時正是陸珩染疾的第二年。
陸家因為一句“陸珩生而主災星,需要大福之人來消災”的讖言選中了沈右清,塞了點錢,沈右清便從鄉下搬到城市,成了陸家的童養媳。
事實上這是很多人都羨慕不來的事,沈右清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住的是別墅,讀的是重點學校,吃穿住行全都有人照顧,這不是她常在童話故事里看到的生活嗎?她很滿足,也很自在。而這種自在一直持續到一年后陸珩從國外治病回來。
那是一個有太陽的初秋,沈右清在陸家宅院里逗弄一只貓,院子里的鐵門被打開,穿著棕色毛衣的陸珩從車上下來,深秋的梧桐葉落了一地,陸珩踩在上面發出簌簌的響聲,原本還在沈右清手上的老白貓一下子就蹦到了他的腳邊,鋒利的爪子在沈右清的手臂上劃下一道口子。不過這一切陸珩都看不見。
那天她似乎看到了他早死的命數,盯著陸珩的臉看了半天后,像被嚇到一般抱頭尖叫了一聲。從車上下來的陸家父母忙跑到她跟前問她看見了什么,她搖頭不說,只是哇地一聲大哭了出來,淚眼蒙眬中她看見陸珩微微皺起了眉頭。
那是沈右清第一次見到陸珩,那一年,陸珩十六歲。
陸珩因病不能去學校上課,于是沈右清只上了一年學,八歲便結束了校園時光,與陸珩一同在家中上課。而正值叛逆期且被病魔折磨的陸珩脾氣不太好,那段時間沈右清吃了很大的虧,每天都要忍受著陸珩的使喚和發脾氣,比如今天被水淋了一身,明天又被飯菜扔了一身等,這些都是常事。陸珩是陸家的寶,當然沒有人責備他什么,所以她自己也不敢說什么,只能一直默默承受著。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她十歲生日的時候。她一覺起來,記憶就全被清空了。
后來陸家父母告訴陸珩說因為沈右清能看見許多東西,所以有些東西會被奪去,比如兩年清空一次的記憶。陸珩聽了只是抿緊唇,清俊的臉龐上有著不符年紀的穩重。
之后兩人的相處愉快多了。陸珩常問:“沈右清你知道童養媳是什么意思嗎?”每次說完他都會自嘲地笑,然后又問,“那你嫌棄我是一個瞎子嗎?”
沈右清沒有說話,他當然也看不見她輕輕搖頭的樣子。
蘇合飲了一口茶,潤潤嗓子,她打算再重新開口時原本陷在回憶中的陸珩卻突然開口說:“今日有些晚了,改日再說吧。”
他說改日,意思就是還會再來。蘇合抿了抿唇,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最后在陸珩上車的時候她還是跑出去問出了心中的疑問:“陸先生,沈小姐是不是也有天眼?”
陸珩抬頭盯著她,仿佛能看見眼前的人一般,好半天才點頭說:“是,她跟蘇小姐一樣有天眼,能看見命數?!?/p>
蘇合看著被駛過的車風帶到空中打轉旋轉落下的梧桐枯葉,愣愣地轉身回到店里。
三
再次見到陸珩卻不是在“留白”。
蘇合因為感冒到醫院輸了兩瓶水,離開時走到醫院大廳,看見一群醫生、護士匆匆忙忙推著一個昏迷不醒的人沖向手術室。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陸珩。
蘇合遠遠地看見他,連昏迷的時候他蒼白的臉上眉頭都是微微皺著的,再仔細看時,仿佛看見深冬飄雪的早晨,他坐在窗前靜靜睡去的樣子以及后來的一座荒冢。
兩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從身邊匆匆走過,邊走邊嘆道:“他能活到現在已經算很不容易了,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撐過去。”
蘇合覺得腳有些軟,心神不寧地回到店里。直到過了一個星期,陸珩都沒有再來。她想他或許已經走了,然而在第二天早起的時候卻看見他早早地等在了店門外。
c市在初冬就已經很冷了,陸珩的脖子上掛著一條灰色的圍巾,他聽到開門聲后抬頭微笑著道:“蘇小姐,早啊。”他的聲音低沉、有磁性,蘇合的心顫了一下,呆愣在門邊半天反應不過來,許久之后覺得她自己失態了,正尷尬得不知道該說什么時才想起來陸珩看不見。
“你沒事嗎?”進門后蘇合照例給陸珩倒了一盞茶,想起在醫院看見他那次的情形便如此問道。
聽到她的問話陸珩輕笑:“有事?!鳖D了頓又繼續說,“所以想在走之前再聽一聽我與阿清的事。”
蘇合覺得手中的茶杯有些燙手,于是把茶杯放到茶幾上。與其說她沒法拒絕一個將死之人的要求,倒不如說她沒辦法拒絕眼前這個男人的要求。
沈右清在二十歲記憶再次被清空之后偷偷交了一個男朋友。那時候陸珩于她而言只是一個毫無感情基礎的未婚夫,事實上每兩年記憶被清空后她對陸珩的認知都是這樣。而幾年的陪伴她卻慢慢走進陸珩的生命里,每次在陸珩辛苦地靠近她之后,她的記憶又會被清空;每次他都想建立足夠親近的關系,可結果往往不如意。反反復復幾次之后最辛苦、最難過的人成了陸珩,他每兩年都會重新小心翼翼地建立他們之間的堡壘。
然而在沈右清二十歲的時候終于出現了意外。
沈右清生日的第二天早晨陸珩像往年那樣把她抱在懷里輕聲說:“我叫陸珩,是你的未婚夫,再有兩年我們便結婚了?!?/p>
沈右清從他的懷里掙脫開,盯著他看了半天后突然問:“你看不見?”
陸珩點頭,聽見她嘀咕“原來是個瞎子”時,他的臉色嗖的一下變得蒼白,微微不悅地皺眉喚了一聲:“沈右清。”
話音剛落又聽得沈右清繼續道:“你活不過幾年了?!?/p>
他所有想說的話全都卡在喉嚨,她一直都能看見他的命數。他還記得以前她還未失憶時忍不住抱著他大哭著說“陸珩你死了我怎么辦”的樣子,哪里是如今這樣冷冷淡淡。
陸珩轉身了出門。
之后沈右清開始經常出去玩,陸珩也沒怎么限制她。倒不是被她那些話給氣得難過了,他只是覺得他虧欠了她好幾年自由的時光。有時候看見她帶朋友回來玩的時候,他還會覺得高興。
當然,江晟是個例外。
沈右清帶回來的朋友有哪些,陸珩自然是看不見的,他只是聽見一個男子的聲音經常在耳邊絮叨:“沈右清,你拿菜刀要小心一點,別切到手了?!?/p>
“沈右清,不叫你哥哥下來一塊吃飯嗎?”
唔,那個哥哥,大概指的就是他吧。陸珩自嘲地勾唇。他還經常聽見沈右清在打電話時的嬌嗔:“哎,今天不是約好了去海邊燒烤嗎?江晟你來我家接我吧。”
“江晟,家里同意讓我出去旅行了,你要一起嗎?”
“江晟,我好餓,你給我帶吃的過來。”
諸如此類的話,他很羨慕,總是羨慕得心口發疼,可是羨慕之余卻發現了不對勁。
那應該是她跟朋友約好去意大利旅行的第三日,管家告訴他說她的電話號碼成了空號,失去了聯系。
聽到這個消息時,陸珩的反應其實還算平靜,只是簡單地吩咐讓人去找之后便回了房間,只是回房后他一個人不間斷地打了一個晚上的電話,一直到天亮晨光照近屋內時他才開始有了正常人的反應。他先把手中的手機狠狠扔在了墻上,又因看不見所以胡亂地隨手摸東西,摸到后就亂扔一通,仿佛又變成了他十六歲時對著沈右清的狀態,暴躁得不像話。
最后是在南加州找到沈右清的。陸珩親自去接她回來。
江晟已經被送走了,沈右清在房間里把該扔的、不該扔的東西都亂扔了一通,一面扔一面對著站在一旁的陸珩大聲吼叫:“陸珩,我不要嫁給你!你憑什么要我嫁給你?我悔婚還不成嗎?”
陸珩沉了沉氣,說:“不成。”
沈右清哭鬧得更厲害:“我不喜歡你!我沒錢沒勢,你圖我什么?為什么非要是我?陸珩你自私,你不是人!”
她的話一句比一句說得過分。陸珩說:“沈右清,我有權有勢,你來圖我的不行嗎?”
他已經低聲下氣了,可是沈右清卻說:“怕是你眼睛瞎了,也活不了幾年了,所以才讓我嫁給你,為你們陸家傳宗接代吧?!?/p>
陸珩第一次覺得自己眼瞎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可以不用看見沈右清說那話時的表情,可那種話光是聽聽就已經夠他受的了。
“你說是就是吧。所以沈右清,別胡鬧!”最后他強硬了態度,如是說道。
四
陸珩照舊是聽了一半就走了,此后卻是到蘇合的店里來得比往常更頻繁了。從前是一個星期來一次,現在是天天都來。
第二天陸珩來的時候,蘇合剛從超市買了菜回來。
蘇合問陸珩想吃什么,她去做,陸珩想了想說:“阿清曾經在美食節目上學了一道菜,叫金錢滿貫,名字雖然俗氣,味道卻很好,現在倒是想嘗一嘗。不知道蘇小姐會不會做?”
蘇合仔細想了想,她會的番茄炒蛋或者排骨燉冬瓜之中有沒有一個叫金錢滿貫這么風騷名字的菜。最終她在陸珩期待的表情下一咬牙說:“節目叫什么?我去學?!?/p>
陸珩一揚唇,低低地笑出聲來。
蘇合打開筆記本把那道菜的步驟記下來,做法很簡單,她卻花了很長時間才做好,結果當然是不盡人意的,因此她吃了一口后不好意思地說:“要不我做其他的吧?”
陸珩喝了一口水,笑道:“就是這個味道?!?/p>
“?。俊碧K合反應不過來,陸珩又失笑道:“我說的是阿清做的味道?!?/p>
這是蘇合第三次聽見他喊阿清,還溫溫柔柔地帶著笑意。他吃得有滋有味,可她的心里卻開始不是滋味了,她總覺得這種感覺很奇怪。陸珩看不見她沉下來的臉色,于是自顧自地開始說起了他與沈右清的過往。
“阿清其實過得挺凄慘的,小小年紀卻只能每天陪著我這個瞎子待在屋子里?!标戠裾f。
不過他們也曾一起出去旅游過。其實也不算一起旅游,只是一起去威海成頭山看了一次日出。陸珩自然是看不見的,但是他聽見沈右清在他身旁指著遠遠的海岸線對他說:“哎,冒出來了,只是不是很好看?!?/p>
她不過是在安慰他而已,他知道的,所以他低笑著問她:“日出不好看,那阿清覺得什么好看?”
沈右清打了一個哈欠說:“還是陸珩你比較好看?!闭f著就趴在他的腿上睡了過去。他想,這情話真是美得他不想就這么死掉。
陸珩還說每年的夏季院子里樹上的知了總是特別的猖狂,那時候沈右清總會在他午睡時握一根長桿,把院子里的知了全都趕走。
“她以為我不知道,可是眼睛瞎了并不代表心也是瞎的。”陸珩說這話的時候嘴角浮著淺笑。
蘇合問:“陸先生很愛沈小姐嗎?”
陸珩愣了兩秒然后反問:“蘇小姐是這樣認為的嗎?”不等她回答他又兀自笑道,“不算吧,我認為是不算的。”
他說他這一生這么短,情愛什么的談著未免太過奢侈了,免得自己苦惱也惹得旁人傷心。后來蘇合想,他說的不愛大概只是不敢承認而已。
陸珩一連來了好多天,卻再沒有讓蘇合說他與沈右清的事,有時候是他自己說,有時候干脆什么都不說,只是待在“留白”,一坐就是一下午,偶爾聽著蘇合隔著一盞屏風與其他客人述說他們的平生。他覺得很愜意。
蘇合卻覺得這種時光混雜著心底慢慢發酵的感覺很危險,于是打算閉門一天,出去相親。
相親對象是白頭巷尾的一位大嬸介紹的,是一個大學教授。那人見到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蘇小姐嗎?聽說你是一位算命的。迷信不好,你還是回歸到正道上來吧。”后面變成了一場說教。蘇合覺得沒意思透了,開始懷念陸珩坐在她的店里抿唇輕輕飲茶的樣子。
這一場相親,自然是雙方都是互無好感的,所以也就這么不了了之了。第二天陸珩的電話是從醫院打來的,她才知道他又進醫院了。見到她后陸珩笑著問她:“蘇小姐來了啊。怎么樣,相親還順利嗎?”
蘇合歪頭答:“他說我是一個算命的騙子。”
陸珩笑著嘆了一口氣,卻帶著經年長存的寵溺。蘇合臉一沉,終于發現哪里不對勁了:“陸先生難道是暫時把我當成了沈小姐嗎?”
陸珩嘴角的笑容凝住,過了好半天才答道 :“從來沒有過?!碧K合沒有說話了,他又繼續說:“蘇小姐,你知道的,我活不了幾天了?!?/p>
“我知道?!碧K合用力扯出一個笑容。
他有一個愛在心底放不下的人,他是一個活不久的人,光是這兩點,她就不能對他存有任何感情。
五
陸珩又住了一個星期的院。在那一個星期里,除了第一天蘇合再沒有去看過他。他們一直都是普通的生意關系,他只是她的顧客。
而陸珩出院后也再沒有到過“留白”,而關于他與沈右清之后的故事,也一直沒有機會再講給他聽。
一直到平安夜那天,那是一個冬雪剛剛停下的早晨,蘇合打開大門就看見穿著黑色大衣、站在滿樹銀白的梧桐下的陸珩,他用那張愈發蒼白的臉龐笑著朝她打招呼:“蘇小姐,早啊?!?/p>
蘇合給他倒上茶之后,陸珩突然問:“蘇小姐,帶有天眼,你覺得幸運嗎?”
蘇合想他約莫是想問沈右清,然后說:“這個不好說,你看我能看見別人的命數,而我可以利用這一點來賺錢,這就是很好的??墒瞧珟煅鄣娜擞洸蛔∽约旱臉幼?,很多時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想著呀,原來我長這個樣子,可是一轉身不過一秒的時間,對自己的印象卻又成了空白。帶天眼的人存在于別人的生命里,自己卻不認識自己,這其實是很可悲的,一生過去了,到頭來像是什么都沒有經歷過一樣,這一生就白活了。陸先生你說,這是幸運還是不幸運?”
“應該是幸運的。”陸珩沉默著想了許久說道,然后身子前傾,一只手越過茶幾準確地碰到了蘇合的臉龐。
蘇合嚇得僵在原地不知怎么躲,只能靜靜地感覺到一只手細細地撫摸著自己的五官,腦海一片空白,耳邊卻是陸珩低沉而帶著笑意的聲音:“蘇小姐眼睛大小剛好,笑起來的時候應該會彎成月亮,這種眼睛很吸引人;蘇小姐的鼻子小巧,不塌也不是很挺,恰是南方人的秀鼻;嘴巴,嗯,蘇小姐的嘴巴……”
陸珩沒有說下去,蘇合回過神來,躲開還在細細摩擦著自己嘴唇的手指,尷尬地咳了一聲:“陸先生。”
陸珩收回手,坐直身體道:“蘇小姐應該是一個美人?!?/p>
蘇合的臉色紅若硯中朱丹,也虧得陸珩看不見的,她想。就這么尷尬了一會之后,陸珩開口說了今天的來意。
他想聽完與沈右清最后的過往。蘇合垂眼斂了斂心神,半天之后才說好。
陸珩與沈右清最后的過往,無非是逃婚之前的那段時光。
沈右清被陸珩接回家之后,哭鬧了好長一段時間。那段時間他們跟仇人差不多,陸珩每天在陽臺上曬太陽,沈右清則待在房間扔東西,偶爾還會跑到他面前諷刺幾句??墒侨嗡鯓涌摁[,也無法說動陸珩解除婚約。
他們這么一直鬧到元旦,兩個人一起吃了新年餐之后關系才開始緩和。當然不是沈右清認清現實向陸珩低頭,她只是因為瞞著陸珩偷偷聯系上了江晟。
而陸珩對沈右清的順從表現得很開心,于是商量著帶她出去旅行。那算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行。
地點是在希臘的一座小島上,風景很美,卻不會再有在成頭山上那次沈右清趴在他腿上說“還是陸珩你比較好看”那樣幸福的畫面了。兩人之間僵硬的氣氛、僵硬的表情仿佛每時每刻都在叫囂著一場戰爭的發動。
而那場戰爭發動在他們在希臘的最后一天。
陸珩最終發現了沈右清還在與江晟聯系的事情,他發了一場脾氣。他與沈右清一樣,發脾氣的時候喜歡扔東西。酒店房間里的東西已經被他扔得差不多了,然后他開始撕扯她的衣服,就像要把她那個人也狠狠地撕碎一樣。他看不見她的眼淚,卻知道她在哭,所以一遍一遍地吻干她的眼角。
第二天天亮以后,沈右清收拾好自己站在床邊對陸珩說:“我不會逃的,你要我嫁我就嫁,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你死了以后你的財產會有我的一份。陸珩,到時候我拿著你的錢跟江晟結婚旅行什么的,這樣也是不錯的?!?/p>
陸珩看不見她的表情,也看不見照進屋內的陽光,他仿佛置身于冰窖中,半天之后才說:“是不錯的。我死以后,我的東西當然都是你的?!?/p>
后來陸珩想,他們之間所有的溫情大約都死在了從前無數個斷續的兩年之中。
回去以后,陸珩就開始準備婚禮?;槎Y定在一個月后、沈右清二十二歲生日的后兩天。他是有私心的,因為沈右清二十二歲生日后正值兩年一次的記憶清空。他想,她會忘記那兩年里的不愉快,然后重新跟她創造美好的記憶。
可是沈右清生日的第二天,陸珩看著迷茫地問他是誰的沈右清,卻開始猶豫了。他是一個快死的人,多則能活兩三年,少則能活兩三個月。之前非要逼她嫁給他,大概只是見不得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突然就要成為別人的。仔細想想,在江晟出現之前,他其實是沒打算要跟她結婚的。
她伴他十四年,已經足夠了。
結婚那天,陸珩讓表姐把病歷表拿到化妝室給沈右清看。她才剛剛清空記憶,還來不及看清他的命數,她還不知道他活不了幾年。他也不敢站在她面前讓她仔細看看他的命數,他害怕到時候舍不得放手,所以只能通過病歷。
婚禮要開始時,聽到有人告訴他新娘子不見了的消息,他站在萬眾矚目的紅毯上,獨自面對著一場難堪,扯出笑容。
這樣很好,陸珩想。
六
陸珩是在平安夜的早晨里走的。
蘇合剛剛把他與沈右清之間最后一段過往說完,抬頭看見靠在椅背上的陸珩輕閉上的眼睛,她以為他睡著了,于是要把把沙發上的毯子蓋在他的身上卻碰到他慢慢冰冷僵硬的手背。
蘇合想,陸珩睡著的時候真是好看啊,窗外帶著雪色的陽光照到他的臉上,長睫毛在臉上投下細細淡淡的陰影,睡著的陸珩安安靜靜的,沉穩又祥和。
蘇合覺得腿有些發軟,索性蹲下身子,大口呼吸的嘴唇一松,壓抑不住的哭聲和淚水盡數涌來。
陸珩的葬禮蘇合沒有參加,她關了店門獨自去了一趟成頭山。她起了個大早,看見遠處海岸線上冒出的太陽時,她想從前沈右清說的也許是對的,還是陸珩比較好看。
回來之后她又開始了從前的生活,她依舊是白頭巷里的算命先生,替不同的人看著不同的命數,生活一成不變。只是快過年的前兩個星期,她打算裝修一下店面,好好過個新年,順便好好過個生日。她整理東西的時候在從前的舊箱子里翻出了一個筆記本,字跡是她自己的,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你叫沈右清,是陸珩的未婚妻,你要記得你很愛他。
屋外巷子里有小孩子在放炮仗,尋找年意,幾個孩子嘻嘻哈哈鬧個不停。蘇合合上筆記本,把它扔進垃圾袋里,繼續去收拾其他東西。
她想,還好再有三天就是她二十四歲的生日了,再多的難過傷心都會清空。那時她不會再去計較她作為沈右清時喜不喜歡陸珩,不會再去計較后來喜不喜歡江晟,不會再去計較陸珩是不是傷心了,不會再去計較清空記憶之后因為害怕而逃婚,不會再去計較又再次失憶后成為蘇合的自己孤獨不孤獨,更不會去計較陸珩怎么找到她,把人生最后幾個月的時光妥帖安放在她的“留白”里時抱著怎樣的想法。
她很快又會忘記一切,忘記自己原本叫沈右清,忘記自己后來叫蘇合,忘記一個相伴長大卻沒法相伴到老的叫做陸珩的人。
十四年相伴的歲月又如何,幾個月相處的時光又如何,她還是會一樣都不記得的。
三天后,白頭巷內一家叫“留白”的算命店里,站著一個迷??粗車呐樱┗ㄑ笱鬄⒌仫h落,密密麻麻地落滿了門外的那棵老梧桐。
終究是什么都不記得了,終究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了。
她清空了記憶,留白了一場風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