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珍志
再次置身大海是春節前夕從皮口港通往大長山的“琴海”輪渡上。冬日的大海表情嚴峻,波濤洶涌得內斂而緩慢,藏藍的旋律多出了少許冷漠少許生僻,即刻讓我對海洋的認識又加了另副面孔。烏云低垂,霧靄飄移,遠天含混不清,油畫般的色澤蒼涼而濃重,三三兩兩的鷗鳥不時掠過海面,幾筆鮮黑,幾筆淡灰,幾筆嫩白。我腦海里翻卷盤亙著的大連詩人作品的萬千氣象,與視野中的景致部分重合,自然或人性的力量如風撲面。這次幾位詩人的近作,題材不同,風格迥異,感覺認知角度異彩紛呈。但在所有文字背后,應該站立著喧騰的大海,大海已經成為他們潛在的精神主體意象,統轄、拓寬、升華著一己的主觀構想,分化或者同化他們拈來的若干生活直覺,手筆、場景、境界波瀾起伏,使自己的作品畫龍有睛,點石成金。天空、群山、村莊、河流、季節、往事,在詩人的筆端盡情流淌,隨心漫延,汪洋成一片生命的海洋,精神的海洋。
玉上煙心靈現實主義詩作的素樸深刻涂滿山川天宇星空,令讀者在時間的哲學中又一次領悟了人世的無常與無奈。詩人內心把握的現實影像讓現實本身分裂為多重版本,自相抵牾自相甄別自相提升,詩人靈魂自我裂帛的聲響在當代的碧空穿梭回蕩,讓生命、讓人性、讓整個世界變得真實清晰而又龐雜往復。我是“冒險劇的女演員/欲望的主語/虛無的替身/紅色的舉動/三分之一的晚餐/在時間還未到來之前就結束的句子”。現世的眾多人格被玉上煙的幾個比喻詮釋得惟妙惟肖,囊括了我們于各自角落的位置。在生活的哈哈鏡面前,變形的不僅僅是我們的身體,還有我們的情感,情感之痛和身體之患使得生命飽經滄桑而富麗堂皇。愛與恨不重要,數學與美學不重要,詞語與經驗不重要,內心的博大能夠包容發生的一切。居高遠望,群山如海。詩人的藝術結局表明,心靈是現實的最好締造者和組裝者。
白一丁的《獨自走過大排石》是一組精致的“十四行”詩,其品質不禁讓我想起中國古典詩詞的抑揚格調,想起徐志摩、林徽因等新月詩派的建筑音樂之美,想起莎士比亞愛情“十四行”的專一深摯,想起金波童年“十四行”的唯美飄逸。詩人嚴謹、保持冷靜的詞語意象均衡,維系的更是詩歌的一種尊嚴和節制。對于追求古典主義形式至上的詩人來說,稍有不慎,即會讓過于浪漫的奢靡之風破壞現代詩的應有深度。白一丁并未令讀者失望,他以自己的語言秩序記錄思想陣痛精神還鄉歷程,大排石恰似海流中的島嶼,有內心瞭望自我定位的航標效果。胎記、血脈流傳下來的故鄉,無疑是治療悲傷疼痛、遺失忘卻的一劑良藥。鄉音可以陌生,鄉土味道可以流逝,唯有鄉情愈發日久愈發醇厚。詩人用細節梳理忘本之人積郁的疾患,其診斷后的清澈所揚起的精神風帆,更像大海本身,洗刷凈化江河入懷隨之而來的泥沙。
于慣性下洞悉異常,在熟識中體察陌生,寧明讓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都能與詩歌相逢,顯現出敏銳的觀察與再生能力。這是一種直覺的靈光,更是思想的脫穎而出,其發現命名的敘述過程充滿詞語的智慧。雨中的睡眠,雨中的滋味,荷花、楓葉、玉米秸的生存現實與想象,并非停留一般哲理的表層,而是執著地接近生命本質,表明的是不同事物的心靈方向。寧明創造性地運用自己的“言語的煉金術”,從普通的自然、生活景象截取一角天地,常常是逆向思維,從斷面層擴散,炸裂迸發出一串思想火花,然后又能迅疾把它們聚攏起來,衍生出新的思想主旨,詩行頓時搖身變作讀者精神生活的目錄索引。同時,寧明獨特視角的生命清唱,往往又能匯成雄渾熱烈的時代樂章,與前衛的情緒意念銜接共鳴。好的詩人就是踏波逐浪的藝術弄潮兒,在遼闊的語言海灘上撿拾五光十色的意象貝殼,聽濤觀象,任歲月漂泊,意義卻永恒。
李皓近年來的詩創作風生水起,他以生活的感性和內心的樸素讓詩歌處處增添了現實的感動與真誠,令書齋化的“字謎”式作品面色蒼白如同紙花。血濃于水是因為源自生命本真源自文化遺傳。李皓常以切入當下的角度,以一種看似隨意的口語筆調,“散淡”地朝目的地集聚——關注人生質量高下的精神定位。《秋雨陳詞》是兩組生命之間的對話,自然生態表述的卻是人“活著”的狀態。凋敝飄零,作為生命現象的必然歸宿,其過程總是令人愁腸百結,滿目憂傷,浮想聯翩。詩人為弱小庸常的平凡生命扼腕嘆息,也為秋天這個名利場的另類生命表演感到惆悵。《地瓜花》的悲劇書寫催人淚下,匠心獨具的比擬讓地瓜與奶奶的小腳兩個鮮活意象深深烙上了時代的印記。見到地瓜,想起奶奶;奶奶故去,地瓜仍在。骨肉血脈迂回涌動,畫面交替相映生輝。生長地瓜的鄉土親情,永遠不會埋沒奶奶的音容笑貌。
曾暉的詩從關注現象開始,使感覺擴展,詞語瞬間魚躍,奔向復雜化和理性化的審美高端,單一浮表的意象立即疊滿理性況味,像是負重遠航的船舶,吃水很深。地板上滋長的腐朽被詩人當作“中年之癢”,的確精辟深刻獨到,以往“羞澀的目光”和“劇烈的心跳”以及風中的蘆葦不僅僅是“過時”和“秋天之一”,更是青春履歷的品讀咀嚼和個性張揚所付出的代價。曾暉的詩,通體暗喻、轉喻連用,字句下墜,擲地有聲響,有色彩,有品質的分量,絕非無錨無纜隨風而去的扁舟。大連點點則是把現實的生存境況濃縮為個體心靈的深層博弈,盡管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在詩作中交替出現,我以為都是生命復合體的假設,是有關“我”的雙重乃至多重性格組合,頗具傷口性。愛與恨、生與死、現實與夢想、貧窮與富有等被詩人的飽和意象詮釋得極具個性,柔軟與堅硬并存,個體與時代相依,其暗示性語言彰顯的思想氣質已遠離女性視角,坦誠又犀利。
思想密度和情感濃度讓陳美明的詩如漲潮之海,氣勢難擋,沖擊我們業已形成的欣賞習慣,因為我們面臨的是詩歌的別樣呈現方式。陳美明的作品時有夢魘魔幻色彩,顯現寓言指向,經常以自然的詭譎和世相的猙獰來襯托人性的高貴和磨難,滔滔不絕,順勢而上,有一種恣意的敘述風格和迷狂的藝術境界。《秋天燃燒矛盾色彩》《一生對一條路的記憶》《在一塊命運的賭石上》等詩的句子,像是隆冬季海面漂浮堆積的冷冰,凜冽奇崛,充滿險情。大路朝天的“無可捉摸的氣息”,試圖為生活與命運的不確定性加進自己的注釋,風雪便成為他的主要語言,在北方的土地、院落自由飄落,開放出一片憐憫、愛戀、苦難的花朵,飽含故鄉之美、人性之善、孩童之真……大路朝天口語白描,廣角抒寫,注重節奏,在背景鋪展開來之后,再逐層深入,以粗獷中的細膩、熱烈中的冷靜,議論、抒情、比喻,精神占有,開拓出廣袤的地域文化領地。
我在臺灣的東海岸大武鄉眺望太平洋,竟發現海水有五種顏色。離岸邊最近的是浪花,呈白色;接著是土黃色,沙石顯露的效果;繼而是淡藍,陽光照耀的淺水區;然后才是深藍;最遠處是遙遙的褐藍,說不定是阿里亞納海溝的方位。也許有理由把它們稱之為詩歌創作的五種形態,當然遠不止這五種形態。大連不只是地理或空間,而是一個充滿感情充滿智慧的靈魂體。作為獨立藝術創作的專利,詩人的經驗不能被復制,他們可以遠足他鄉生活在別處,但心靈朝向會面對大海。經由不同時間的意象,來自不同背景的書寫,管窺八位詩人的作品,讓我們看到了大連詩歌創作的多元性。城市與鄉村、文明與原始、內心脈動與生活表象,有沖突,也能兼容,這便是海洋的襟懷海洋的意識。比陸地寬廣的是海洋,比海洋寬廣的是藍天,比藍天寬廣的是人心。海天一色,心之象也!“我的心略大于宇宙”,詩人們內心綻放的燦爛花朵,正是大海無邊無際的波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