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鄉(xiāng) [組詩]

在故鄉(xiāng) [組詩]

樂冰

我何時才能熄滅心中的火苗

我何時才能熄滅心中的火苗

如同熄滅一支香煙

很多年了，我一次次地與尼古丁告別

卻反復(fù)被有毒的生活迷惑

這人間的欲望猶如藤蔓

不知不覺中將我們纏繞

我們就像一棵樹

脆弱的生命終將被它纏死

還好，緩緩升起的月亮

酷似一把彎刀

它在提醒我們拿起刀來，一點一點

刮去骨頭上的斑點

群賢

我的身體里住著一群人

他們肌膚光潔

心有蘭香

風(fēng)散開他們的長發(fā)

月光撫摸他們高貴的額頭

他們住在神殿之上

從竹林走來

他們把松樹摟在懷里

用詩歌播撒善良的種子

和去病的藥方

端起漂過來的酒盅

溫暖一冬的料峭

心不再憂郁

一如琥珀般安寧

在故鄉(xiāng)

隔著一百座城池、一萬座山

也阻不斷骨子里對你的渴望

它像幽靈，日夜徘徊在我夢里

隨時會將我席卷而去

在故鄉(xiāng)，我可以不理朝政

懷抱明月，獨善其身

側(cè)身聆聽綿長的鄉(xiāng)音

包裹一個疲憊的游子

無須用酒杯盛滿贊美的詞語

就可以讓一只蝸牛從夢里爬出來

觀留守老人剝棉花

它的外表蒼老

就像這些留守老人

安靜地在屋檐下剝棉花

剝棉花，就是剝自己

剝著剝著，露出了雪白柔軟的心

他們把心袒露在太陽下曬

和萬物一道呼吸

東湖邊研究彩票的人

這些陽光下的螞蟻

馬路邊交頭接耳的草芥

用粉筆在地上寫寫畫畫

眉頭緊鎖，希望與一組數(shù)字交上好運

那個衣著單薄的男人

在風(fēng)中低低地咳嗽

我不知道他的姓氏

但我知道他就生活在我的周圍

和我一樣，都是生活的小卒子

所求無多，只是想將破碎的生活

用彩票粘合

生命本來有太多的機緣

誰都不想與幸福擦肩而過

父親搬不動蘋果了

春天，他是低處的草

秋天，他是高處的果

這一茬一茬的蘋果

是土地對窮人的饋贈

這一生，父親別無他求

只希望蘋果花迎風(fēng)而開

只希望蘋果樹沐雨而長

只希望兒女們像一只只健康的蘋果

走出大山，托起他的夢想

而今，父親老了

搬不動蘋果了，也沒有蘋果可搬了

他坐在一棵衰老的蘋果樹下

面對凋敝的土地

嘆息，撫摸著心口的痛

一只鳥躺在人行道上

一只鳥躺在人行道上

也許它太累了

卸下厚重的影子和疲憊

走完了一生

做著藍(lán)天上翱翔的夢

就像一個累倒在異鄉(xiāng)的人

夢里回到了故鄉(xiāng)

一片深秋的樹葉

從樹上飄落下來

在地上打著旋

輕輕地伏在鳥的身上

陽光從樹縫里瞇起眼睛

注視著人間的這一切

買蘋果

?？谄率袌鲩T口

有一大幫賣水果的人

他們大多來自安徽、河南

我是安徽人

河南也靠近安徽

與他們打交道

就等于見到了故鄉(xiāng)的親人

每天下班

我都要到這里打一個彎

前天，我買的是蘋果

昨天，我買的也是蘋果

今天，我買的還是蘋果

我主要是想聽聽他們說話

用他們質(zhì)樸的嗓門

清洗我銹蝕的鄉(xiāng)音

我還假裝討價還價

為的是多聽聽久違的腔調(diào)

其實，我連秤都不認(rèn)識

在海南島

在海南島，像我這樣一個愛做夢的人

除了寫詩，還能干什么呢

置身于海南，一眼望去

大地蔥綠，萬物成熟

空氣中沒有泥塵，也聽不到咳嗽

我猜想，人間所有的甜蜜都搬遷到了這里

我要每餐喝一小口椰子汁

醉眼蒙目龍中，做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詩人

一輛停在海口的安徽大貨車

一輛來自安徽的大貨車

停在?？谀仙陈?/p>

我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

心里生出闊遠(yuǎn)的鄉(xiāng)情

匆匆趕路的大貨車啊

你在十一月的風(fēng)中

灰頭土臉，像我鄉(xiāng)下的堂兄

走了三千里路，來看我

大貨車穿著黃色帆布衣服

我走過去，拽拽它的衣角

拍拍它的肩，嗅嗅它身上的氣味

就像我少年時喜愛的那頭牛

我朝司機善意地笑了笑

司機問我：“你笑什么？”

我一時語塞

隱隱約約，我看見了一位親人的影子

孫埠鎮(zhèn)

孫埠鎮(zhèn)。一條青石板鋪就的街道

五百年的光陰將它打磨得光滑如鏡

清晨，悠揚的吆喝聲、叫賣聲

隨春風(fēng)絮語把小鎮(zhèn)人的夢喚醒

那些賣菜的、賣肉的、賣布的、算命的

為生計奔波的都是我的鄉(xiāng)親

爬上石階，那條烏篷船就泊在水陽江面

打魚的漢子娶了一位青樓女子

年月久了，我見到她時已成黃臉婆

只有布店里的那個返城女知青還算明亮

寂寞的下午，我總是倚著門框偷偷地看她

我十七歲那年，一頂轎子將她抬到河西

那一年的梅雨比往年要哀傷許多

一堵斷墻的背后是我的出生地

木質(zhì)的樓板，透著舊夢時的冰涼

樓上常年放著一口紅漆棺材

那是為我奶奶準(zhǔn)備的

我的父親是個孝子

聽說，這口棺材用了當(dāng)?shù)刈詈玫哪静?/p>

打了三遍桐油、四遍油漆

隔著三十年光陰

這一切仿佛電影里的畫面

其實它比電影鏡頭更加溫暖

還彌漫著記憶中菜籽油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