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稼先歌》的語言藝術

張應中

獲第五屆華夏詩詞獎一等獎（第一名）的《鄧稼先歌》，在語言藝術上值得談談。作者周嘯天以教授古典為業， 對詩詞語言之妙心領神會。 曾說： 『妙語有兩種， 一種是書語， 一種是口語。 口語多清詞， 書語多麗句。 好的作者有一種語言上的瀟灑氣派， 能在兩間來去自如， 東坡詩、 易安詞就是如此。』 （《周嘯天詩話》） 這差不多也是他的夫子自道了。

先說起結。首句中的『八億』，是一九五八年的中國人口約數。說人口就是說時間，不必更說時間。『不蒸饅頭爭口氣』，是那個時代的俗諺，逗起下文『要與美蘇玩博戲』，這是中國研制原子彈——『放炮仗』的動機。這個開頭與結尾的『人生做一大事已』，是遙相呼應的。這使得全詩結構緊湊。

首句的『奔』 字， 定下了全詩以口語為主的基調。 這樣做接地氣， 便于書寫當下， 方便大眾欣賞、 接受。 『奔』 字之外， 詩中吸收的口語元素， 還有『哪得』、『哪可』、『不知味』、『七六五四三二一』等等，以及俗諺『不蒸饅頭爭口氣』。詩中有些新詞是古詩詞中所沒有的，如『倒計時』、『號外』、『兩彈元勛』等，與人物、主題密切相關，富于現代感。詩中比喻亦通俗，如『放炮仗』、『蘑菇云』、『如山倒』 等。 這種做法， 也并非古無今有。 揆之古人， 則有白樂天、 蘇東坡、 李易安等等。

然而， 詩歌語言要求精煉， 高雅。 而日常口語難免拖沓、 重復、 淺白無味。 所以， 運用口語不難， 難的是同時做到文雅。 《鄧稼先歌》的做法有三。 一是口語有來歷， 如『放炮仗』一語出自錢三強， 『不蒸饅頭爭口氣』出自俗諺。 又如『人生做一大事已』，隱括陶行知：『人生為一大事來，做一大事去。』并不直白，所以有味。

二是攝入文言的元素，如『周公開顏一揚眉，楊子發書雙落淚』，『開顏』即喜形于色，『發書』即打開書信。其他語匯如『寐』、『予』、『翻』、『薦』、『已』，詩句如『惟恐失算機微間』、『百夫窮追欲掘地』、『一物在掌國得安』等等，皆淺近文言， 既有口語的流暢感， 又較口語為簡潔凝練。 網友點評自『一物在掌國得安』至『室內妻兒暗垂涕』 數句， 謂： 『悲歌慷慨， 讀之令人志淚齊飛。』 （石地） 信然。

三是善于用典用事，使詩歌語言做到含蓄，精煉，雅化。如『不賦新婚無家別』，語出老杜樂府新題（《新婚別》《無家別》），意謂鄧稼先拋妻別子是為了國家事業，不同于杜甫筆下亂世之中人物的生離死別。『夫執高節妻何謂』，語出古詩《冉冉孤生竹》：『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意思是，丈夫為了崇高事業拋妻別子，妻子有什么可說的呢？『不羨同門振六翮』，用古詩《明月皎夜光》：『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意思是不羨慕同門友（例如楊振寧）的風光。『人百其身哪可替』之『人百其身』用《詩經·秦風·黃鳥》之語典，意謂鄧稼先去世了，一百個人都替換不了他，說明他的重要性。『門前賓客折屐來』之『折屐』用《晉書·謝安傳》語典『過戶限，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折屐』形容興奮的情態，這里用來描寫人們知道了鄧稼先的偉大業績后， 懷著興奮激動而又忐忑不安的復雜心情來鄧家探訪的情況。

最為可圈可點的， 是『神農嘗草莫予毒， 干將鑄劍及身試』兩句， 以中國神話和傳奇中的神農嘗草、 干將鑄劍， 來譬喻鄧稼先的獻身精神， 貼切深刻， 可謂典重。 前句是說鄧稼先有神農嘗草的精神，卻沒有神農的幸運。后句是說鄧稼先為國『鑄劍』，像干將那樣以身試劍， 似是一種宿命。 二語極富悲劇意味， 是全詩的詩眼。

古典、 洋典一齊上， 是作者在『語言上的瀟灑氣派』的又一種體現。 如『潘多拉開傘不開』，『潘多拉』系『潘多拉盒子』的縮寫，用古希臘神話的典故，打開潘多拉盒子意謂放出了邪惡和災難， 隱喻核彈頭事故。 同樣的做法， 亦見于作者《畢節行》：『昨夜火柴微光里，兒曹可曾睹天國』，用安徒生童話的典故，寫流浪兒的不幸。 可見作者思路之開闊， 不僅是古為今用， 而且是洋為中用。 皆平時爛熟于心， 方能信手拈來， 愜心貴當。 做到典雅蘊藉， 言約意豐。

在中國， 律詩的排偶乃受賦的影響， 而到后來， 古體詩又受到律詩的影響， 于是『運律入古』——在古風中穿插對偶句（寬對）也是常有的事，如盧照鄰《長安古意》、白居易《長恨歌》《琵琶行》、吳偉業《圓圓曲》等，使歌行的語言，有一種豐滿之美。作者之歌行也沿襲這一優良傳統，如『一生邊幅哪得修，三餐草草不知味』，『周公開顏一揚眉，楊子發書雙落淚』，『神農嘗草莫予毒，干將鑄劍及身試』，『門前賓客折屐來，室內妻兒暗垂涕』等。此外還有句中自對，如『夫執高節妻何謂』，『歲月荒誕人無畏』，『潘多拉開傘不開』等。這種以駢入散，駢散結合的做法，既避免了散文句式的散漫， 也避免了排律的森嚴規整。 使得詩歌語言流暢自然， 唱嘆有味。

全詩一韻到底，用韻從寬，上聲『紙』韻與去聲『寘』、『未』、『霽』通押，系準詞韻。 首句『億』字屬于逗韻， 自然更寬。 這與新聲韻的主張， 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總之， 《鄧稼先歌》的語言以現代書面語為基礎， 從口語和文言兩個方面吸取養料，做到了有機融合，渾然無間。『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王安石），它是詩人才情學識的綜合體現， 非功力深厚者不辦。

附錄原詩：

炎黃子孫奔八億，不蒸饅頭爭口氣。羅布泊中放炮仗，要陪美蘇玩博戲。不賦新婚無家別，夫執高節妻何謂！不羨同門振六翮，甘向人前埋名字。一生邊幅哪得修，三餐草草不知味。七六五四三二一，泰華壓頂當此際。蘑菇云騰起戈壁，豐澤園里夜不寐。周公開顏一揚眉，楊子發書雙落淚。惟恐失算機微間，歲月荒誕人無畏。潘多拉開傘不開，百夫窮追欲掘地。神農嘗草莫予毒，干將鑄劍及身試。一物在掌國得安，翻教英年時倒計。公乎公乎如山倒，人百其身哪可替！號外病危同時發，天下方知國有士。門前賓客折屐來，室內妻兒暗垂涕。兩彈元勛薦以血，名編軍帖古如是。天長地久真無恨，人生做一大事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