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本期兩位詩人的作品有個有趣的現象,各自的詩里都有寫給具體對象的作品,郭豫章是寫給女詩人的,李岡是寫給古代詩人的。所以郭豫章的詩歌更深情,李岡的詩歌更理性。兩個人的詩歌一熱一冷,一綿長一深邃,猶如早霞和晚霞,波光瀲滟中各有情趣。
郭豫章的詩歌謂之為《遠程愛情》,遠是空間,是距離,因遠而產生惆悵和依戀,所以郭豫章的這些詩歌都很纏綿,還有零星的傷感。他的詩歌更像是早春的風,暖是整體趨勢,但風中還有涼意,還有扎人的東西。這些大溫暖中的寒意減緩了詩歌的速度,甚至有點凝滯,以及回旋和漩渦。這就讓讀者的思緒有了停留和沉思。本來清亮的感情上多了一層深刻和深邃。這可謂之為心理上的“遠程”,讓詩歌有了深遠甚至蒼茫的感覺:“藍蓮花次第開放,一路向北/失傳已久的紅梅妝/被江南的橫笛秒殺/今夜的織女星/不知落在哪個牛郎的杯里……/要治愈和愛有關的創傷/古方是:紅豆和淚慢火煎熬/花前月下溫酒送服(《遠程愛情》)”
整體詩境是明媚的,但其中些許的憂悒和低沉如晴朗的天空飄過幾塊雨云。這是對人生整體聚少離多的局限性的感嘆,其中也蘊含著一種對完美情感和幸福的期待,更有對人無力完滿的現狀的默認和寬容。尤其最后富有創造性的幾句,是對古往今來情感欠缺的總結和歸納,彰顯出千古不變的哲理,也是溫暖的藥方,其中自嘲的自我寬慰和幽默表明了詩人達觀的人生態度,也使詩的境界變得遼闊和蔥蘢。說到家,遠程愛情是像愛情而不是愛情,或者說是像愛上愛情一樣,去愛親人朋友以及身邊一切美好的人和事。遠,確定了與這些美好事物的距離,遠就是溝壑,讓人只能在對岸去眺望和幻想。這人生的缺憾,卻成就了詩歌的完美,因為缺失的情感會激發詩人的想象力和更大的激情,從而用圓滿的詩歌來縮短這人生之遠。
所以郭豫章寫的都是傾斜的情感,而不平衡的情感才有沖突和沖擊力,才能吸引讀者的注意力,也讓詩人投入了全部的精力。這是一種沉醉,由沉醉再沉迷,詩人和詩歌都出現了忘我的狀態,這狀態是一個氛圍,很容易感染讀者并讓其掉進去,不能自拔。這是客觀世界向審美世界升華。這氛圍更像一個巨大的磁場和網狀的氣息,黏住讀者的情感,也籠罩讀者的心,從而進入一個想象的也是幻覺的更是自我和自由的醉境中。這醉境就是詩歌的意境,是作者和讀者共同完成的,是詩歌的再創造,更是一種詩意的盛開。
需要指出的是,與上面這些百感交集的邊緣情感詩相比,我更喜歡這組詩歌中另外幾首寫鄉情的作品:“與凋零的桃花邂逅于/一個鄉村的隘口/四月輕掩門扉/豌豆花無風輕曳”。讀這豌豆花一樣單純清澈的小詩,內心的灰塵被擦掉,恍惚的情感漸漸被濾清的同時,詩境也變得集中和純凈。而它承載的更是我們代代揮之不去的美好并永遠懷念的鄉愁。這正是我提倡的真實樸素透明簡單的詩歌,因為洗去鉛華的詩歌才是真詩,只輕輕一下就切入骨髓的才是真的大道至簡。簡單而變化無窮是詩歌也是所有藝術的最高境界。
與郭豫章感性飛揚的贈予詩相比,李岡寫給古代名人的詩歌更傾向于理性和思想。他試圖從李白、杜甫、范仲淹等人的經歷出發,從中找到這些造成他們命運的癥結,以及命運中的因果關系。與這類相同的詩歌相比,李岡的獨特之處在于給這些文化名人找到了共同的場,也就是平臺,那就是洞庭湖。這些名人都滿腔的憂憤,都懷才不遇,那么就來洞庭湖吧!洞庭湖是一個療傷的場所,是安慰劑也是他們的涅槃之地。洞庭湖不僅醫治了他們心靈的創傷,讓他們一吐內心的不快,更點燃了他們的情與思。于是,自然的美景刺激了他們的創造力,讓他們才情涌動,各自造出了千古名句。那巍峨的朝廷早已灰飛煙滅,而他們的絕唱卻千古流傳,直到今天還新鮮如初。從這個角度來說,大自然就是詩人寫作的源泉,也是詩人心靈和所有文學皈依的圣地。李岡無意中捅到了這個寫作的穴位,詩歌的脈絡也就打通了。于是,在洞庭湖,無法消除千古恨的李白,蘸著酒水,揮灑湖山,“喝酒是不須正襟危坐的/那樣品不出心緒/滿腔怨憤 滿懷豪放/都交付給月下獨舞的劍光”。李岡寫起他們來,也變得像湖水一樣自然流暢,連綿不絕且云蒸霞蔚。他運用的對比法,先寫這些名人被整成枯槁的命運,然后到了洞庭湖生命開始返青并變得郁郁蔥蔥,更主要的是才思如泉,名句疊出。這也證實了自然拯救文學,更拯救心靈的道理。
從創作方式看,李岡是先靜觀,剔除雜念,然后沉進這些文化名人境遇中去,站在他們的角度,以他們自己身份來抒寫,所以這些詩歌就有了他們各自的溫度及心靈的體悟和痕跡。所以李岡把這組詩歌命名為《端詳》,端詳比起一般的看更用心,并伴有情感和思想,有考察體悟之意。所以這里端詳就有幾層意思,一,仔細端詳體會這些文化名人;二,站在這些文化名人的角度,端詳他們所處的時代以及人類與自然;三,端詳也是一種寫作姿態,只有認真地端詳才能進入到心智飛翔的寫作狀態;四,端詳更是一種境界,詩歌達到了值得端詳,需要仔細地反復地咀嚼的地步,那這詩歌就有了回味和韻味,猶如空谷鐘聲,意猶盡而余音裊裊,且慢慢地擴散,直到整個心靈被籠罩和浸染。
這肯定是李岡要抵達的境地,盡管現在還有距離。但在另外一些端詳洞庭風景的詩歌中,李岡已經朝這個方向邁進:“目送細雨斜斜,漁燈隱約/多少人夜臥蘭舟,枕了一湖秋水/被巴陵的酒醉濕,半盞時光,半盞馨香”。短短幾句,意境全出,而且越嚼越有味道。這里不見“我”,但我的情思無處不在。這就是無我之境,即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這是因為情景已經交融,物我兩忘了,這當是李岡寫作的目標也。endprint